“低頭。”
沈從雲瞥到巡邏的衛兵在附近走過,輕聲提醒正在狼吞虎咽的顧南城。
“嗚!”
顧南城從尋陽一路逃過來,顯然沒吃過幾頓飽飯,更不要說在空間站光明正大的吃一頓好的。
“别急,隻要撞不上欽差,咱就走得出去。”沈從雲有恃無恐,哪怕衛兵就在眼前,卻還是那個嚣張的坐姿。
“你要真有這麼大本事,還用得着我救你?”顧南城嘴裡鼓鼓囊囊的,說話都有些含糊。
“說的什麼話,我那是陰溝裡翻船,趙乾又不是剛離開南元,要是那麼好抓好殺,我還能等得到你?”沈從雲咧着嘴笑了笑,光秃秃的腦袋搖了搖,“你小子能見到我,算咱倆命都好,你家裡給你打開了一道縫,恰好,我有這縫外面的路子。”
“交個底吧,咱都跑回南元了,後面要怎麼走。”顧南城喝了口湯,把嘴裡的幹食都送了下去,久違的飽腹感喚醒了他與生俱來的高貴感。
“當然是光明正大的走,我們是南元星系主星陸戰署涉密參謀,這南元星系就沒有咱們去不了的地方。”沈從雲從懷裡拿出一個證件,嚣張地拍在桌上,“飽了就走吧,顧公子還有付錢的癖好嗎?”
“趙印,沈從雲,到底哪個是你真名?”顧南城想起在運囚船上他看到的那個名字。
“趙印?你看到那個名了啊,怪不得當時就知道我跟趙乾有關系呢。”沈從雲撓撓頭,表情有點不好看,像是在懊惱自己忘了這一茬,“我假身份有點多,為了方便在趙家活動,趙大哥就給我編了這麼個戶籍身份,卻又偏偏是這個名,差點沒害死我。”
“也算是救了你一命。”顧南城笑着搖了搖頭,“我們出了南元怎麼辦,這身份在南元确實方便,可出去了就是另一碼事。”
“第一工程艦隊還有連城的兩個艦隊都到了遷夢,可第四衛戍還在對運湧虎視眈眈,趁亂去渡樞二搭便車是趕不上了,但是你猜怎麼着,我打聽到最近運湧可不太平,緝捕營也不知怎得從渡樞三調走了,現在整個南方軍區的治安巡捕又各自為戰了。”
說着沈從雲帶着顧南城已經走到了沒人的地方。
“我們正好渾水摸魚,就繞這個大圓,溜着邊走,放心,我有線。”
宋清山清清嗓子,又給自己續了一杯水。
“這顧家也不是沒防着,隻可惜原本都是和柳正祭柳正恭兩兄弟打擂台,戰事一起,本就是金蟬脫殼的顧家,哪還有那麼大底蘊和方千秋鬥,隻能扒着最後一點技術家底,維持些體面和地位。”
“可這後來,這事還是我底下的人辦的。”宋清山端起茶杯嘬了一口,故意賣了個關子,“這顧家怎麼說也是個大世家,一部分人活着,另一部分就是籌碼。方千秋也隻能留一個聽話的顧家,那,顧家嫡系就變成了很貴重的籌碼。”
“我剛開始還以為方千秋會繼續平衡朝野,讓顧家與南方柳家相互牽制,可現下,南方局勢完全就是鐵闆一塊。”鐘南皺着眉,輕輕搖頭。
“哪裡算的上鐵闆一塊。”陳婉笑了笑,将幾個籌子放在桌上,“軍權在柳正祭手上,軍工在顧家手裡。教廷名存實亡,相對應的民生自然無人問津,竟是緝捕營在用刀兵統禦百姓。”
“若說方千秋信任柳正祭,不若說是他沒了選擇,柳正祭是怕日後清算,仍以臣子自居,他若是個愚笨的,現在與方千秋平起平坐又有何不能?”陳婉拿起最後一塊籌子扔到宋清山身前,“他現在唯一信任的,恐怕隻有你宋大督辦了吧。”
“我倒不覺得他是真的信任我,如你所言,兵在柳正祭手裡,軍工是他親自操縱着顧家,威懾約束四方官吏是鐘大哥的緝捕營在做,錢是在我手裡,我頭上不還有我爹呢嗎,他老人家雖然已經不管事了,但是,隻需要方千秋一句話我爹就能取代我。”
宋清山皺了皺眉,認真地搖了搖頭。
“柳正祭帶着兵,卻不能擅進武靈,緝捕營約束四方官吏,卻遠離朝局,顧家這個提線木偶又被他徹底摘了頭腦,那現下,在政治上擁有最大限度自由的那個人,也就隻有你了。”陳婉平靜地看着宋清山,等着他慢慢思索。
“你是想要我先斬後奏……”宋清山左思右想,小心翼翼地問了出來。
“沒錯。我們要敲定通貫作為陪都,讓方千秋收斂北上鋒芒,且還要在南方軍區紮下根,甚至做到互通有無,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陳婉看着宋清山的眼睛,她看到他的眼睛越來越亮。
“我既然主管經濟,又是此地欽差,緝捕營有罪狀在我手中,為立功而戴罪聽命,為我所用自然也無可厚非,不論是什麼原因,隻要是皇後娘娘願意,在此地修建一座大大的行宮,既能解決通貫星系此刻餓殍遍地的慘狀,也可以作為陪都基石。”
“就是如此,如若方千秋來問,就推說是我戰後驚懼,已經坐不得船。”筝遷錦站在殿門前,風帶起她的袖袍,飄揚起,将院中成片的牡丹色盡數壓下。
陳婉仍站在她的身後,看着院中,也看着她。
宋清山與鐘南沒有回頭,也沒有告别。
“淨庭,你還留在這嗎?”
“妾還需去掃清方賊藏在通貫的眼線。”
“殷都一别,樞梁之變,你也不似從前了。”筝遷錦轉過身,有些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姐姐……”陳婉搖搖頭,輕笑着,“有些事是不論發生什麼,都不會改變的。淨庭最懂得這個道理。”
殿外的陽光灑在筝遷錦的身上,那不可褫奪的神性,深深印在陳婉的靈魂深處,那是她永遠永遠不可言說的信仰。
人類締造的閃爍光輝,正在太空深處發出訊号。
“新報告,重攻艦隊某部已經越過連阙,實控第五連舍空間站群。”
“快速反應艦隊舷号407突擊護衛艦于渡倉空間站群報告,第一工程艦隊全部,已經完全撤出渡倉空間站群,渡倉空間站群引力結構已經受到不可逆破壞,躍遷隧道引力錨點已經不穩定……至此,信号完全丢失。”
司煙的辦公室已經被搬空,他接過最後兩份來自渡樞二号空間站群的紙質記錄文件,邁步離開。
“延卿,聯系一下快速反應艦隊。”
“艦橋指揮中心收到。”秦中錦守在艦橋,準許通行的通訊燈語閃爍着,北方預備的幾個分艦隊已經離港,“建立向快速反應艦隊通訊。”
“是!”
柳挽溪拿出那個盒子,這些日子裡她細細清理了,已經能依稀辨别出它過去的模樣,用來做這盒子的材料在她的見識裡也是極珍稀的。
她本想将這盒子就這樣交給司煙,不論屬不屬于他,這都來自他的故鄉。
可,她卻遲遲交不出去。
安全掃描已經證明了這個盒子的安全性,或許是在這盒子上系挂的過去,又或許是害怕這個盒子與司煙毫無聯系。
咔嗒。
鬼使神差地她将盒子打開。
裡面隻有一塊玉制的無事牌,被紅繩系着,從樣式和大小來看,完全是為了一個孩子準備的。
在燈光下,柳挽溪在紅綢做的底襯上看到些異樣,那好像是幾處血斑。
“化驗室,這裡是艦長休息室,我這裡有一份很重要的血液樣本。”
“收到,外勤化驗組将在五分鐘後到達。”
柳挽溪在抽屜裡拿出矽膠手套,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塊紅綢,放進密封袋。
而在紅綢之下,原本是些支撐物包裝的部分,被替換成了其他東西。
柳挽溪看着那東西有些熟悉,是一張紙,包裹着一些有些沉重的物件。
“西突出部戰區逢春守備集團第142集團軍四二八地面守備合成旅三團二營第一偵查連火力加強排班級單位指戰員……”
“西突出部戰區逢春守備集團第142集團軍四二八地面守備合成旅三團二營第一偵查連火力加強排合成組級單位指戰員……”
“西突出部戰區逢春守備集團第142集團軍四二八地面守備合成旅三團二營第一偵查連火力加強排戰士……”
一共六塊銘牌,在這幹燥的盒子裡一如十餘年前,在燈下閃着光。
在這銘牌中央,一塊嶄新的黨徽閃着金光。
通曆七十二年一月制。
就在逢春陷落的一個月前。
“首長,化驗小組到達。”通訊器裡傳出的聲音将柳挽溪的震驚打斷。
“收到。”艙門打開,技術員敬禮進門。
“首長,化驗小組。”
“不要損壞樣本。”柳挽溪将裝着那塊紅綢子的密封袋遞了過去。
“明白。”
柳挽溪沒再管他們,隻是鋪平那份帶着這盒子主人信息的入黨通知書,用密封袋将銘牌、黨徽還有文件一一裝好。
“艦橋,艦長休息室,旗艦的躍遷排隊還有多久。”
“首長,我們的躍遷計劃在一小時三十分鐘之後,補給還在上艙,全艦會在一小時後封鎖。”
“準備穿梭艦,向衛戍集團報備,我要去一趟。”
“艦橋收到。”
人造光源的璀璨日光穿過永不停歇的軌道建築,落在穿梭艦上。
接駁系統的陰影落下,日光被理性的冷燈管取代。
柳挽溪将盒子護在懷中,向艦橋走去。
“止墨!”司煙站在遠處,那裡離中央甬道還有些距離,“艦橋還遠,我正好準備去快反艦隊,就過來迎你了。”
“司煙!”柳挽溪走快了些,将衛兵都甩在身後。
“怎麼突然來了,不是說好要走了嗎?”司煙笑着,卻又有些不知所措。
“許久前,我去過逢春了,還拿到了些應該對你很重要的東西。”
柳挽溪要将那些密封袋遞過去,可總覺得不妥,“是些很重要的東西,得有個地方放下。”
“離這最近的就是引導站辦公室,跟我來。”
司煙不知道她帶來的是什麼,可他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
“這是六份從戰甲上拆下的銘牌。”
“這是七十一年一月所制的黨徽。”
“這是這件黨徽的主人于七十一年二月拿到的入黨通知。”
“還有這個,”柳挽溪有些猶豫,不知該怎麼介紹,“是一份禮物。”
“最後這一份,是裝着這些的盒子還有墊在裡面卻沾了血的紅綢子。”柳挽溪最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最後,“這是對血液樣本的化驗單,DNA信息已經嚴重降解了,沒辦法拿到過去的基因庫對比。”
“我們隻能通過部分信息推測,這是一名女性,身高應該比一般的成年女性還要高些,黑瞳色,事發時年齡在二十到三十五歲之間。”柳挽溪看着他四下轉動的瞳孔,看着他時不時快速眨動的眼睛,“你印象裡,有這樣一個人嗎?”
“可能你姐姐已經找到大部隊了,正在向這邊來找你,我們也要向北去找他們……”
“你跟我們一起去找好不好。”
陽光在冰冷冷的戰甲之後穿進來,在血污之中,将一切撕碎。
“她的血怎麼會和這些出現在一起。”
司煙打開第一個密封袋,一個又一個銘牌,六個人,比站台上留下的人少一個,少一個沒有銘牌的人。
“我是在逢春找到這個的。”
“都在那個盒子裡嗎?”司煙指向那個被不透光的密封袋包裹着的盒裝物。
“都在那裡,被人刻意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她怎麼會還在逢春,她不是逃走了嗎?”
柳挽溪看向那枚黨徽,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猜到,司煙記憶裡的過去,一定在這一刻,補全了什麼。
“是我太小,什麼都做不到。”司煙攥緊的拳頭,一點點松開,攤開,“你看到她了嗎?哪怕隻有一瞬間。”
“沒有。”柳挽溪搖搖頭,“我發給你一份掃描圖,我離開的時候在軌道掃描的。”
司煙将視神經傳遞來的畫面放大,和他記憶中模糊的場景對比。
“不對,不一樣,這個彈坑比過去更大,當時娛樂中心還是有完整的商業建築存留的,怎麼現在,這不可能是垮塌,行星轟炸的彈坑邊緣隻有這裡擴大了,這裡的地下是完備的地下撤離工事,更堅固才對。”
突然,司煙在屬于班長的那塊銘牌的四角,發現了一點點不一樣的光亮。
那是一點點高溫淬火的留下的藍痕。
“銘牌用的材料可能比外甲材料還要好,這是……”
“引擎爆燃。”柳挽溪替他講出了那讓他解脫又讓他痛苦的答案。
“不可能!班長是我親自殺的,是他握着我的手,用刀刺進的他的下颚,他一定是死了的,他又怎麼可能拔掉限制閥!”司煙退後幾步,将銘牌舉在燈下,他想要是看花了眼。
“不是你殺的,司煙,不是你殺的……”
“就是我殺的!那一刀下去,他很快就會窒息而死,隻有幾分鐘,隻會痛苦幾分鐘……”司煙已經有些呼吸不上來,他緊攥着那銘牌,手心流出血,就好似要讓那痛苦再一次降臨在他身上,讓他去分擔。
“司煙,他是偵查連的班長,這樣的人哪怕是在我的軍隊裡都是千萬裡挑一的好手,他若是想要自己晚些死,把刀刺得偏一些,流出來的血不至于堵住氣管以至窒息,你怎麼可能察覺,甚至僞北方集團的那些廢物,更不可能察覺。”
“是了,他們也沒發現,我的班長,親自為自己,為自己的弟兄,為他沒救下的人,都報了仇。”司煙的眼中燃起熊熊烈火,那是憤怒,是不甘熄滅的野火,卻唯獨從未有過獨自躍動的仇恨。
“這個盒子,是僞北方集團突破軌道防禦之時,一個姐姐送給我的,那血印,應就是她的了,我還沒來得及打開看,她隻說是贈給我的。”司煙小心翼翼地将密封袋打開,拿出裡面已經滿是歲月痕迹的紅盒子,“原本還有一層包裝紙的,很好看,我很喜歡。”
“我當時太膽小,竟把它落在藏身的地方了,興許是姐姐找了回來,沒找到我,隻找到了這個盒子,便把它還有她能找到的東西,盡數都放在這裡了,就當作我們共同的墳墓。”司煙流着淚,卻還是笑了,“可是我還活着。她看到這個盒子的時候,也許很自責吧。”
柳挽溪的眼中閃過那野草從中一閃而過的狼影,她依稀猜到那位姐姐興許是如何在逢春活下來的,她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我們還會見面的,隻要還活着,哪怕這張通知單上的姓名被劃去,哪怕仗還沒打完,逢春是已經解放了的,不會有人再無緣無故的死去,我不怕,等仗打完,我也要回去看一看,那不是我的噩夢……”
“那是我命運的開始。”
“我們會一起走進明天。”
司煙将自己的未來擁入懷中,燈光開始變的黯淡,它透不過厚長的睫毛,隻能任由這世界縮小。
“在不同的地方。”柳挽溪想起十幾分鐘後就必然的分隔,忍不住想要将情緒抽離。
“這是我們的使命,就算我們分開,也總會有一天再見,在戰争中,哪怕我們官兵一體,我們仍是最難死去的那一個,我們不犯錯就不會永遠分離,就算是死亡,也無法把我們在共同的事業裡剝離,我們的靈魂終究再會相遇。”
“就像是我和我的班長,我的老師,我的爺爺,我們分隔,卻終究會在共同的事業裡再次相見,理想,就是我們靈魂的烏托邦。”
司煙将自己埋在屬于她的香氣裡,那是他這一生唯一會寄托眷戀的氣味。
“但是我們不一樣。”
司煙的話讓柳挽溪的心髒微微一滞。
“和他們都不一樣,我們是同志,更是愛人,我們的靈魂在很久之前,早已不可分割。”
心髒跳動的聲音攀上耳垂,空氣變的炙熱,胸腔在燃燒,呼吸變得粗糙。
燈火明亮。
将一切覆蓋,淹沒,獨留下你我。
“首長!”
司煙目送那艘穿梭艦離開,通訊處的幹事找了過來。
“快速反應艦隊回複,407号突擊護衛艦并未歸隊,快速反應艦隊目前仍在港整備,但是可以承擔接引搜救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