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給我聽!”我把杯子放在不存在的桌子上,重力立刻将其摔得水花四濺。
“它說,‘你真的去看話劇了嗎,白泊松?’……”
“然後呢?!”
“ ‘你拖地時用雙氧水了嗎?……’ ”
她費力地聽了一會兒後,忽然皺起眉頭,将耳機擱下:“後面那一段完全聽不清,竊聽器體積太小,音質非常糟糕。最後那一下是機體被破壞的撞擊聲。這一段我會保存。”
這是馮百極在受難日的晚上跟我說的話。我宕機地拉過椅子,怎麼坐下都忘了。
為什麼竊聽器會出現在馮百極的宿舍裡?我把竊聽器放在了一個紙箱裡,他是怎麼找到的?難道他誤打誤撞,把那個箱子搬回宿舍了?
這也說不通。我有嚴重的僥幸心理,時常誤導我的判斷。深呼吸……
“跟我聊聊你的預言觀吧。”她好像敏銳地注意到了我的異樣。真的,她什麼都看得非常透。
“先知的超自然能力就是從天神手中盜火。傲慢的神種是高等生物,它們的器物無法被目視、無法被使用。隻有當聖火被轉為人類可理解的東西時,它才能真正被‘蟲子’使用,‘蟲子’才能真正實現對一個神物的微小掌控。”
“它聽起來很像……工業革命。”
“又是一個出色的修辭!微觀看,你可以認為機器是一種神物。你知道電的誕生意義嗎?電的載體就是機器。他是一個巨人,尚在搖籃中就推翻了一切定律,摧毀了一切規則。一簇微小的電火花,昨天還在萊頓瓶中,明天就成了神的耳朵:在零點幾秒内翻越大陸、跨過大洋,從一端到另一端,穿越整個世界。
工業使人類獲得了高于自身肌肉幾百萬倍乃至幾億倍的力量和速度。它是一場以機器生産代替手工勞動的重大經濟變革,推動了生産力的巨大提升,改變了社會結構和人們的生活方式,使社會33.3%的工作由不吃不喝、持續做功的鋼鐵來完成。沒有它,人類還是叢林中愚昧的動物。
但工業革命僅是登神長階的第一段階梯。從社會形成開始累計,人類總共使用了約9000年來邁出了這一步。”
“那下一步呢?”
“可能還需要同等長的時間,甚至更久。總有一天,我們成為微分流形中的一員,擁有通過理智直接觀測物自身的能力。那時我們會摒棄“人”這個低等名字,成為一個新物種——上帝。
我們甚至有可能成為一個小宇宙的主宰者!或者,我們就是命運的織機,被我們規劃好的粒子流向就被幾萬年前的學者稱為‘決定論’。我們可以向過去的人類降下神谕,讓他們為真理而前仆後繼。
當人類因為神谕而進化成新人類(上帝)時,新人類就可以向人類傳達他們曾經被傳達的訊息,這會形成一條結實的、美麗的、無窮無盡的因果鍊!”
“但那不是我們。”她說。
不知不覺間,窗外的雨已經停了。她的眼睛盈滿了哀傷——完整的,确切的,像割腕傷口一樣的悲傷,不再是巨大的幽靈。
雨隻是上帝在洗車,我忽然想到某個句式,輕輕想着,你灰白色的眼睛、灰白色的衣裙,都是我灰白色的哀傷。我在小時候是個蹙腳的文學家,直到地上堆滿了發臭的白海棠花,引起一陣隐秘而鮮活的戰栗。
那當然不是我們。
“你說,如果現在真的被未來編排了,那他們為什麼偏偏選擇周日?”我問梅溪,這裡面還有另一個含義。
“如果‘周日’不是‘果’,而是‘因’呢?”她皺着眉頭。
一根銀色的絞鍊在我腦中一閃而過,周而複始地劃出一條泛着銀光的曲線,将鮮紅的樁子串聯起來。
周日。不在場。動向。機會。我無法看見。
我真的能确定我所見到的人一直和我在一起嗎?
劇場到三環的電車一來一回需要兩小時,還不算從車站到破譯局的步行時間。開機不是耗時間的事,但完全重置排列順序至少需要三十多分鐘甚至更久,時間遠遠不夠。
但如果有同夥,那就另當别論了。
開機的時候他完全不必在場,甚至那個淩晨他都可以不去倉庫。
他無法排除。但這完全是揣測,無法下判斷,他可能在那裡,也可能不在,也可能在我睡着後劇院的所有人都離開了……
不能确定,當然不能确定。
“搞了半天,懷疑範圍又多了一個。”我苦惱地摘下眼鏡,揉着太陽穴,“我真想去問問排列機,讓他親口講到底誰把他改得面目全非。”
“為什麼不問特定的人呢?”她微微一笑,美麗像電焊時的鋼火花一般猛然迸發,“即使是正确的鑰匙,也需要正确的門。”
可我沒有鑰匙。我沒将其說出來,對你也是對我,任何一把鑰匙都能打開門,但我手上空空如也。
或許有一個。我想到那具消瘦的身體,可視的灰塵在空中遊曳,在他渾濁的眼珠周圍形成小行星帶。他坐伏在月光下,指尖生長出銀色的絲線。
我在這兒等你。他在幻想中朝現實的我譏諷一笑,表情像是被複仇女神眷顧,來吧,來吧,那會害了你。
“我知道我要去問誰了。”我徑直路過她,想去扶她的肩膀,手到半空又收了回去。“謝謝你,梅溪。”
“你最好快一點。”物理學家站起來,擡起一隻手,電燈在她的腦後神聖地明亮。“你還沒準備好面對。看在上天的份兒上,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