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小聲些。”
“他徒弟可是吃了百家兵法,待我看看有何能耐。況且那聞甚安還欠我好些銀子,不得還來?我倒要看看……”
門“吱呀”一聲打開,嶽巍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左看右看,看自己夫人端坐高堂,又見着她拉着一個小丫頭的手半晌,憋出一句:“夫人,可安好?”
嶽成秋在他身後閉口不言,看着許小曲神色複雜。
秦夫人睨他一眼,轉過頭來朝着許小曲溫和笑道:“莫怕,你師父同他啊,分明是至交。再往前數三四年,他曾來取嶽家軍陣,想來便是給你的。去歲時,你師父又來府中一趟,托我們好生照看他閨女。”
“那時還道他何時有了閨女,他還笑說他那小徒弟便是他寶貝閨女,金貴着呢。”
“我家這人,也沒甚麼惡意,隻是于用兵之道嚴苛。當年成秋學兵法,可是挨了不少棍子,後來打疲乏了,就換成校場鬥陣。輸一次罰一次狠練。”
“當年聞得聞道長四處尋兵法,早想瞧瞧他口中的寶貝徒弟。”
秦夫人這邊說着,不知何時走過來,寬大的袖擺落在許小曲眼前,擡手輕撫在她發頂。
“若是早些說你名姓,我定早些把你帶進府裡。你那師父,總歸是怕你受委屈。那日裡千叮萬囑,似是算準了你會前來。小道長……不對,如今還是叫小曲吧。”
“小曲啊,你孤身一人,行這麼遠,恐怕也累了。你救下成秋,亦救下那麼多嶽家軍中人,嶽家欠你太多也不知如何謝你。”
“若是看得上,我把我家成秋補給你,如何?救命之恩,他以身相許,也沒甚麼。”
許小曲靜下心來,掩下眸中神色:“他未欠我什麼,也不必謝我。晚輩今日前來,便是想來問師父一事,問完便走。”
“這麼說來……怕是趕不上明年消夏節。”秦夫人思索片刻,貓兒跳上來,她含笑看着小曲逗弄貓兒,“那小曲想何時走?我差人給你備上馬車,慢行回去,看看大齊風光。”
“我亦不知,等兄長尋到師父傳來信件,便啟程。”
小算時日,已過了大半年,她自北疆回來時,驿站存下許多信件,她都一一看過收入行囊。
信件裡有曬幹的草葉,都是薛煜一路走過收起來,寫信時便帶給她。他亦行過南嶺,那片火色的幹淨的楓葉被他撿起,一并贈予她。
唯獨沒有師父的蹤迹。
明明告訴她,千裡外,山水間,又作何不讓她見。
許小曲隻覺心頭憋悶,喝下一盞茶水才好了些。
待門大開,嶽巍似是換了個人,先攙扶着秦夫人,轉頭便招呼道:“成秋,你多盯着成雪那小子,他這幾日可不安分。前日又炸了廚房,昨日把雞攆得滿府跑。”
他朝小曲笑笑:“聞甚安托我好生照看你,不若你這些時日就宿在府中,這般,成秋也好好生謝你。”
“多謝嶽大将軍美意,隻是晚輩那客棧交了一整年的銀子,不住可是吃虧得很。”
嶽巍哈哈一笑,也不強求,另一手把嶽成秋拉來她跟前:“喏,若有事就跟他說,吃的喝的玩兒的,讓他帶你去。也可帶上嶽成雪,這都城裡,就數他最熟悉,犄角旮旯的吃食他門兒清。”
“對了,予辭還在溫書,你們若是出去也可問問她。她課業好,但總愛悶頭讀書,該出去透透氣。”
屋子裡靜默下去,許久,嶽成秋才開口:“我爹他,說話直。若有什麼不對的,你别往心裡去。”
“我家隻有我那弟弟最鬧騰,予辭是别人寄養在我家的。她爹是嶽家軍中人,曾為了救我爹,替我爹擋下一刀死在戰場上。如今已有好些年了。”
“你看,我沒騙你的。”
許小曲視線落在他腰間那一串銅鈴上,這串銅鈴分明是她的。
她見着嶽成秋不敢看她,不禁莞爾:“我沒說你騙我,這幾日當真是忙,不信你問問那邊街坊,我是不是去幫着畫符求平安了?”
素白的寬袖落下來,許小曲伸手勾起他腰間銅鈴,聲音帶着笑意:“這分明是我的東西。”
嶽成秋後退一步,銅鈴自許小曲手中滑出:“不是贈我了?”
“誰說贈你了?這是人家贈我的。”許小曲挑眉,一枚銅錢被她抛上去又接住,“嶽成秋,來猜。若是猜對了就贈你。”
嶽成秋隻掃一眼她扣住的手:“我猜正。”
“嶽将軍神機妙算。”許小曲将手攤開,果真是正。她收回銅錢彎腰抱起兩隻貓兒背過身去,“那便贈你了。”
許小曲抱着貓兒走得慢,走出前廳,走過前院,她繞過假山池藻,再回首時,嶽成秋還立在原地。
她師父,是神通道長聞甚安。他算的事從未出過差錯。算到她會來大齊,更算到她會來嶽府,才早些前來同嶽家人說了這許多。
師父将她帶到九曲山道,給她鋪好了路,讓她走得安穩一路從九曲山走到大齊都城,可為何總不見她?
她明明已經行過九曲十八彎,看過北疆雪,似是已知曉她要走的路,卻還是舍不下那許多事。
迷霧薄薄一層,卻遲遲難捅破。
九曲山玄門困,北疆雪化王廷改,再過一載,亂世始。
大齊地界比大盛冷,冬月裡日陽雖暖,但也攜幾分寒。有人快步行來,于她身後叫住她:“許小曲。”
“嶽将軍還有何事?”她揉着懷裡貓兒的頭,一隻貓兒也不知怎的就跳下去,極快地竄去嶽成秋腳邊,爪子去夠他的衣擺。
嶽成秋将貓兒抱起,放到她懷裡,猶疑着看向她:“七日後日府上擺酒,是家中慶功宴,屆時楊柒、年廉、宋顔還有軍中那幾個校尉都來。宋顔知曉你在都城,那日還同我說想跟你叙叙。”
“還有楊柒和年廉,他們總愛同你走陣下棋的,你可來?”
“好啊。”許小曲眉眼彎彎,“我也許久沒見他們了,那便一起喝酒罷。嶽将軍,你再幫我打聽個人,如何?”
嶽成秋眉目舒展開來,面上終是帶上一抹笑意:“誰?”
“旁人大抵都叫他啞小子,也不知他随你一同回都城沒有。若是回來了,且同他說,他離家數載,也該回了。他爹還擺着面食攤子等他凱旋。”
嶽成秋點點頭:“好,我這便派人去尋。可還有别的?”
“有。”許小曲忽然肅了臉,朝嶽成秋勾手,“嶽将軍,你且過來些。”
嶽成秋依言微低下頭,卻被她屈指彈在額頭,他捂住額頭正想開口就聽她笑出聲來,道:“嶽将軍挨了軍棍不好生養着,七日後還想喝酒啊?”
說罷,她便跑了。
嶽成秋放下手,低聲笑罵一句:“怎的還是這般不成體統……”
罵完覺着不對,才見自家爹娘跟兩個小輩遠遠看着。見他看過來,嶽巍順手抓住嶽成雪的後脖領子一并帶走,伏予辭抱着書卷跟着跑。
嶽成秋隻覺臉上燥起來,匆匆穿過前院廊下回了自己屋中。他握住他的銀槍擦拭起來,看着銀槍被他擦得锃亮。
他槍尖一探,穩穩挑起桌案上一堆物件裡一個奇形怪狀的瓷偶。瓷偶有角又有翅膀,也不知是個什麼物件。
等把瓷偶擦幹淨了,又換一個擦,挨着把這些小物件擦去灰塵擺成一排才罷休。
做完這些,他才松了身子仰躺在榻上,擡起一隻手掩住半面:“七日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