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羨,她撿回來的榮羨。榮羨不是将領不是她麾下營中将士,他說做她暗線,為她暗棋的時候她該拒絕的。
榮羨死得悄無聲息。
那是他被扔到亂葬崗的第三日,他被她背回來的時候,眼眶裡空空蕩蕩,經脈被廢,再使不出滄瀾劍。
他那日裡,一反常态,反複問她外面是何等景象。
她說,是豔陽天。
他點頭說那便好。
他是死在那個豔陽天裡的,她也不知他到底是怎麼自戕。
她常常在想,榮羨為什麼會這般倔強。
她撿到他時,他十二歲,目盲又瘦弱,蜷縮在街角口唇凍得發紫。那時候,她還在都城,她唯一一次求許安,是求着許安找宮中禦醫替他治眼疾,給他擇了一戶好人家。她随師父離開都城時去看了他,他固執地摸上她的臉,問她什麼時候再回來。
那時,她說,等都城春天的時候她就回來了。
她沒有食言,她曾悄悄回來過,爬上牆頭看他習武,後來聽說那戶人家把他送去了滄瀾派,他資質高學得快,很快就成了滄瀾劍傳人。
他過得很好,這就夠了。
萍水相逢的人,她無意再牽涉太多。
直到她回都城接帥印,雲城之戰,蘇星落身死,戰事危急,他不知怎的就來前線找上她要成她暗棋,以身做賭入敵營。雲城之戰,她能勝,他功不可沒。
滄瀾派唯一的傳人,他該是驕傲的。
她從未想過幼時舉手之勞,會讓他銘記于心性命作抵。這隻是,她順手為之而已啊。
為什麼他這輩子會直接投身軍營,她想不明白,她在下午他出現前她都心存僥幸,告訴自己或許是重名。
“我有些不敢認你。”榮羨的聲音将她拉回來,她低頭看着完好無損的榮羨,聽他接着道,“你回來時,我有公務不在都城。回來梁晝讓我挑新兵,跟我說許家姐弟要來軍營對陣演兵。我等你十二年,我隻記得那時候摸過你的眉眼,我不敢認,我想等你來找我。”
“可是你不來。”他靜靜地看着她,眼中落滿星光,“所以我來找你。”
你跟那時候不一樣了。”榮羨的臉蹭在她掌心,“你不高興。你在想什麼?”
他看着她的眼瞳小心翼翼起來:“我是榮羨,許小曲,你撿的榮羨啊。你明明一開始就認出我來了,為什麼不說話?”
許小曲的指尖微屈,拂過他的眼尾,她俯下身問他:“你為什麼還記得我?我隻是把你撿回去,替你找了戶好人家,順手為之,不值得你記這麼久。”
她慢慢将手收回,拖着疲憊的身子轉身離去。
榮羨幾步追上拽住她:“為什麼不值得?”
“我本再看不見大盛風景。”他說得輕淺,細細端詳着讓他黑暗再生光的許小曲,“可是那之後,我又能看見了。”
“順手為之,那是你以為。”
“榮羨,若往後前線有戰,你定要替我守好都城。莫讓鐵蹄踏破家國。”
許小曲拂開他的手,慢慢朝前走,薛煜不知何時出來的,行在她身側。他沒有告訴小曲,上輩子榮羨自戕,是他幫的。
前線軍備告急,他不願拖累他。那是榮羨第一次求人罷,求到他面前。那時的榮羨雙目失明,四肢使不出力,聲音平淡。
他至今都記得,那時候榮羨說:“薛煜,幫我。我這副模樣不能再幫小曲做任何事,不想做她的累贅,她會赢的,你替我好生照看她。”
許小曲這三個字,在軍中許多人心裡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她口中的順手為之舉手之勞,都成了他們活下去的理由。
他是如此,榮羨也是如此。許多人都心照不宣,好像,隻有她自己不知道。
最後,他們都成為一抔黃土,一個個,都将小曲托付給了他。
可是他也沒照顧好小曲啊。
薛煜慢慢抹開手心裡粘膩的觸感,像血。敵軍的血、榮羨的血、蘇星落的血……還有許多他曾從戰場上背回來的将士的血。
忽然,他的手被拉住,微涼帶着薄繭的指尖落在他掌心,帶走那些粘膩沉重的回憶。
“怎麼了?許小娘子。”他唇角帶笑,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沒事了,我錯過一次就不會再犯第二次。”許小曲目光堅定,回頭去看還在原地的榮羨,“我從前一直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倔。現在我知道了。”
“薛煜,走吧,今日太過矯情,反倒負了初心。我不會再被任何從前的事蒙蔽雙眼,我還要往前走。鳳揚、星落、榮羨,還有你,我們都還要往前走。”
“明日再見時,他就隻是曾有一面之緣,我十多年都未曾見過的榮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