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節早在一個時辰前回去屋中,曲禾熬出一大鍋甜湯挨着灌下。
陸岚也是昏昏沉沉,見着薛煜過來,剛想起身就被他止住動作。
他俯下身,踢開賴着不走的蘇星忱,撥開睡過去的青梧,才将小曲帶起來。
“曲禾熬了甜湯,喝了再睡。”他一手取下三尺雪扔給旁邊站着的榮羨,另一手握住她手臂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榮羨看了他許久,聲音輕淺:“我送她吧。”
“不必,她不習慣。”薛煜繞開他,行出一段路,低聲道,“小曲?”
“嗯,沒醉。”許小曲的頭一點一點,說話含糊,“那時候,還是我送你回馬車。我比你能喝。”
“是,我家許小娘子千杯不醉。”
薛煜是有求必應,小曲是胡亂說了好多話,她沒醉也醉了。
“我好像要食言了。”許小曲忽然怔怔的,她仰頭看他,窺到他眼中那一片流火夜色,“我跟嶽成秋說一年後他來找我。”
“嗯。”薛煜的聲音夾雜着意味不明的情緒,他的手收緊,将她扶穩。
許小曲笑出聲來,她的手勾住他的肩膀,悄悄跟他說:“可是,這一戰,一年打不完。薛煜,我要食言了,他找不到我的。”
“薛煜,我們一開始好像就是錯的。他不該來玄玑觀找我,我不該允他一年之約……”
薛煜靜靜聽着她說了這許多,她沒醉,他知道。
她隻是借酒裝瘋,跟他一樣。
他一路把她帶到她的住處,推開房門。
金甲和三尺雪早已同道袍擺在一處,他把她安穩放到榻上,端起桌上曲禾送來的甜湯遞去:“喝碗甜湯,曲禾說甜湯裡加了姜片,給大家都驅驅寒。”
借酒裝瘋的許小曲很是乖巧,一口氣将甜湯喝完。
她定定看着面前的薛煜。
屋中隻點上一盞昏黃的燈火,他的影子遮去大半邊牆壁。他安頓好她,又把她拉到桌邊理順她方才舞槍被吹皺的衣擺。
“冬夜寒涼,還能歇兩日就睡暖些。我找城中百姓多買了一床被褥,能暖和許多。”他絮絮叨叨,抱出新買的被褥給她鋪好榻,才端了甜湯的空碗欲走。
“未至海晏河清,談何風月。”
許小曲的聲音飄忽,她看着他已然高大的背影,手緩緩收緊,扯皺了剛鋪好的被褥。
冬夜的冷風鑽骨頭,薛煜替她關好窗千叮萬囑不要半夜裡起來吹冷風。片刻,他淺笑道:“也是,該跟嶽成秋說說,别巴巴趕過來。他畢竟是大齊的北征大将軍,到大盛軍中,于你不好。”
房門輕輕關上,許小曲擁着被子坐起身。
人人都愛借酒裝瘋,她也是如此。
翌日一早,晨起練兵時,薛煜未至。人人都道,許是昨夜裡喝多貪睡。
柳輕安此時站在城頭,眼睫微垂。
他早換去錦衣長袍,隻着一身素色武服。
許小曲早早看到她,吩咐幾句後讓梁晝和榮羨助林知節練兵,自己倒提三尺雪翻上城頭。
“一路行來,辛苦了。”
“梁将軍接應得及時,否則也來不了這麼快。”柳輕安淡笑,接下她遞來的一碗熱水。
行了這三月有餘,她面容略憔悴,想來是從未行過這般遠。
從大盛都城,到阜城關,兵馬疾行也需一月餘。更莫說她還押送糧草。本該糧草先行,奈何,出戰匆忙,她押送糧草也就比他們大軍前援早三日。
中途遇上些事,好在梁晝來得及時,一路護送才到阜城關周邊。
“你不想去南域看看?”
柳輕安手一抖,很快攥緊,她眸中坦然:“不想去。那方不是我故土,我的故土,該是大盛。”
她離開南域太久,離開之時又是幼年,如今十幾載過去,她早記不清自己生于何處。
隻依稀記得,母親,她的母親曾說,她來大盛很早,是随商隊走的舞女。這支笛子和那本術書,是母親留下的遺物。
“從小他們同我說得最多的就是,我是柳家人,柳家風骨、聲威,都落在我身上。”柳輕安的指尖點在城牆青石,一點點拖出一道痕迹。
“我想也是,若不為柳家活,似是就沒了在這世間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她掙紮着,以柳輕安的名字、柳家獨子的身份爬進朝堂,以男子的身份站在明堂之上,站在……屬于柳家的那個位置。
為什麼?為了錢權?還是為了柳家上下上百口人的性命?
她艱難地笑出聲:“我是柳輕安啊,除了做柳輕安,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做誰。”
“我倒是覺得,你該找找你自己。”
許小曲哼着新學來的阜城關中的小調走下城牆,今日嚴寒卷來,她還得幫着曲禾看看有無兵士染風寒。再等等還得去一趟廚房看看熬的姜湯。
阜城關内,将士操練的聲音又起,薛煜不知哪裡出來的,他握住綁了紅綢的鼓槌擊響戰鼓,伴小曲練兵。
新的大陣操練不易,蘇星忱縱馬跑得飛快,帶着身後的人變陣合陣。
兩日操練雖急,但無人有怨言,更無人松懈。
第三日裡都歇下來,隻餘下城牆上守城的兵士在擦黑夜色裡點燃火把。
第五日,夜雪。
馬蹄纏布、兵戈掩光,榮羨、蘇星忱,各領兩千輕騎自阜城關後門繞出。再是陸岚所領一千先鋒軍,自側門披夜色疾行。
青梧弓兵營,共兩千兵士。負長弓箭囊,箭囊中放一尺半白羽箭五十支,跟在盾兵後前行。
廣漠夜色中,三尺雪悄然出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