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卻不想要了。
初染疫時,他便已覺察出來。可那時,許小曲戰死,他也不知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他幼時在大凜都城,是邊家大公子,按着家主規格來養着的,習文韬武略,日日與刀兵古籍為伴。人人都說,他是邊家下一任家主,要帶着邊家繼續走下去。
那時候,他把邊家興衰當成自己的擔子,以此來讓自己走過枯燥無味的歲月。沒人知曉,他最愛工筆畫,擅畫花鳥。
後來,大凜内亂,邊家忠君,他提起重戟護君王無恙。此後邊家興旺繁榮,族人入仕,一躍成大凜重臣,于朝堂上叱咤,無一人敢犯。
異族亂國,他領兵速擊,取異族王人頭獻于君王前。
邊家威名赫赫,鬼将邊月聲名遠播。
他第一次嘗敗仗,就是在許小曲手下。哪怕那一戰他談不上敗,隻是未攻下城池,他也覺得自己敗了。大盛帝談不上明君,卻有個能跟他打打的将領,好像有些意思了。
自那之後,他搬來古籍,比從前看得更多。時日一長,她布陣他就破陣,看她退兵龜縮,他就覺得自己快赢了。結果她跟她那幫子人不走尋常路,反咬他一口,俘他兵士,迫得他退兵。
有她在的大盛,他攻不破的。
跟她打得太久,從兩軍對壘變成他們二人陣前比武,再到後來走陣不動兵馬,不起兵戈兩不犯境,這是他們和自己兵士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說,打仗苦百姓,不如你我止戈。他應下了,退守駐紮朔風關,再不動兵戈。
恍惚記得,他最後一次見她,她提着她那杆寶貝銀槍來跟他喝酒。她說忠君、忠家國,隻要她沒死,就别想犯境。
保全家國、保全百姓,她好像一生都執着于此。
他那時笑說了那麼一句,若非各為其主,他們定能成極好的好友。
她滿飲酒水,跟他看了一夜星河。
許小曲死時,他還在朔風關。他聽她擊退南域跟南域打了個兩敗俱傷,轉頭死在城頭。他記不清當時是怎樣的心緒,隻記得他回了都城。
可笑嗎?卸磨殺驢、過河拆橋,那些人都是忘恩負義之輩,根本不值得她傾盡心血。
她如何都不該死得這般窩囊。
他也不知,他是何時染疫,更不知是何處染疫。他那時已知曉,自己時日無多,遂撐着一口氣跟嶽成秋合謀,吞并大盛,血洗大盛都城。
他隻想讓她看看,她護的是什麼東西。
功高震主,這四個字,放在哪裡都一樣。
可這輩子不一樣了,大凜帝聽所謂帝師預言要将邊家趕盡殺絕,他早想好後面的路要如何走。
真到了分崩離析時,他手中兵馬,還能予她助力。
她所向從來都是太平,那便聽她調遣,護下百姓山河,随她開一個太平盛世。
“我要去會會那個帝師。”許小曲的聲音打斷他思緒,她眼中總帶一絲憐惜,曾憐百姓苦楚,如今也憐他曾病死榻上。
縱他不愛被人施舍,也難抵她以真心換真心。
他笑答:“你這是要跟我回都城?就這麼信我,不怕我臨時起意讓你折在大凜?”
酒葫蘆裡的桃花釀還剩下小半,桃花香濃厚,酒烈味醇,像極了大凜都城外鋪開的桃林。他在都城時,常去這片桃林縱馬,春日時節,桃花紛飛,是少有的清淨地。
“我若不信你,就不會來。你拿族弟做質,我總要讓你也瞧瞧我的誠意。”
邊月輕哼:“我是問你,這是要跟我回一趟邊家主家,去拜祭我那些個祖宗?”
“你怎的總愛打趣我?是上輩子未嘗情愛,這輩子就拿我開涮?”許小曲挑眉,靠上椅背抱臂看他。
“我是認真的。”邊月認真起來是真認真,眉目傳情眼波潋滟,瞧她一眼,“我早問你要不我倆湊合過,你當我說笑?”
許小曲隻覺被他看得發毛,幹笑道:“我真當你說笑。”
“那我如今再問你,要不要跟我過?兩萬兵馬和我身家做聘,你瞧着……”他傾身過來,眼中千般風情,“如何?”
刺耳的聲音響起,許小曲坐在椅子上退開,匆忙起身推開房門就要走:“不如何!我跟嶽成秋說好的,我不會食言。”
“嶽成秋?”邊月冷笑一聲,“我這就去把他宰了。”
“你去啊。”
許小曲好整以暇,靠在門邊看他半道折返。他撐在門框上,眼睫低垂,眼裡風情不減,竟帶出一絲楚楚可憐來。
她聽到他輕淺的呼吸聲,聲音微啞:“人人都說我邊月風流天成,怎麼?在你許小曲眼裡,我還比不過一個嶽成秋?”
“我能帶着精兵強将為你所用,他嶽成秋敢嗎?許小曲,你再想想?”他靠近,衣襟微敞眼波潋滟,真真是風流天成。
今夜邊府裡,看熱鬧的看了個暢快。他們家大公子雖承邊家頂好的容貌,卻還未像今夜這般借這副模樣跟姑娘家耍無賴。
許小曲瞥過旁邊看熱鬧的,矮身繞開他,彈起手裡銅錢睨他一眼:“要不,我也給你算個姻緣?來,隻收六十六兩,圖個吉利”
“你算算,和個你我八字,速戰速決。”邊月叫人拿來一沓銀票:“我的嫁妝豐厚得很,今日和八字,明日送嫁妝。”
“好不要臉!”許小曲大驚,眼眸睜大,滿是震驚。
邊月笑得很是柔和,看得許小曲的心突突跳:“許小曲,我跟你打了一輩子,我天天都在想怎麼破你的陣,怎麼殺你威風。你占了那麼久,如今同我說,你要選嶽成秋?做夢。”
許小曲手一僵,難以置信:“你從前……除了跟我打,就沒有别的事做了?”
邊月被她氣笑了,咬牙切齒:“有個屁!許小曲,你跟我打了一輩子都未分出勝負,卻死在那些雜碎手裡!你死之後,我的戟都不知道往哪兒打!”
他也真不怕人聽見,許小曲被他吓得連忙扯住他:“你在這裡瞎說什麼呢!”
“噼啪”聲響起,兩人往屋頂望去。
蘇星落尴尬地踢下一塊被她踩碎的瓦片,打着哈哈道:“這個瓦片……不結實哈,你們……接着說接着說!”
有她這一打岔,許小曲反而心平氣和,她要同他說明白。
“我初時遇到嶽成秋,也不知會走到這一步。那時我想着,許是我為了他受傷,他過意不去,将愧疚當成了别的。”
她笑歎:“我也是頭一遭遇到這事,退縮過,試探過,後來便放任了。”
彼時他是少年郎,愧疚和喜歡兩份感情太過相近。她心動好像無從說起,隻是存着那點想看他跟上輩子一樣意氣風發的心思,透過他看到另一個自己。
可是啊,少年郎的感情好像真的直白又純粹。
他帶着未被世俗侵染的本心遞她一份赤忱,她猶疑過,最後還是選擇與他共賞風月。人世一遭,總要彌補上自己未曾有過的東西,試試無妨,走下去也無妨。
她迎上邊月的目光,不閃不避。
“邊月,你是跟我打得太久。我竟不知,我占了你那麼些年歲。”她擡手拍拍他的肩,笑道,“風流天成,沒說錯的,我也記得你這好看又風流的模樣,否則我哪裡認得出那是你族弟。”
“盡說些漂亮話來搪塞我,許小曲,就你敢這麼調侃。”
天邊已有一線天光,邊月沒有執着于讓她扔開嶽成秋。他晃着葫蘆裡小半桃花釀,碰上她滿上的酒碗,與她同看遠處初升紅日。
瞿州秋日風光好,邊府最高的樓閣上,能躍過鱗次栉比的屋脊望到高聳城門。紅日半升到挂上天頂,兩人喝得酣暢淋漓。
“你若是想找我了,就回頭。那兩萬兵馬,是早就要給你的,我留着無甚大用。至于那帝師……龍潭虎穴,我也陪你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