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是真熱。
祾歌沒想到,都已經深秋了,他竟然還能體驗到被熱得大汗淋漓的感覺。
他昨天入宮,中衣外就隻穿了官服。畢竟是少年人,又好動,少穿一兩件也沒問題。但問題就在于,武曌覺得他單薄,又給他披了一件鬥篷!
祾歌要瘋了。
他熱得渾身直冒汗,還要被武曌批評:小孩子不知冷熱,凍壞了怎麼辦!在這種寒露已過,秋風蕭索的天氣,他要被自己祖母熱中暑不成?
他快步走進衛所,裴光庭正在抹眼淚,一看到他,立刻撲了上來:“燕王哥……你——”
祾歌下意識地躲開他,立馬意識到不對,于是安慰他道:“别碰,髒。”
裴光庭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哭道:“昨天……昨天……我以為你也回不來了……”
祾歌飛速掃視一圈,拉着他進房間,命人送熱水進來,才解着披風的帶子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裴光庭擦擦眼淚,開始講述。
昨天祾歌被召入宮中不久,故雍王三子就被押解出來行刑。太後命他們過去監刑,他親眼看着這幾個同齡人被打得慘叫連連、血肉橫飛,眼睜睜看着他們斷了氣。後來太後又命斬殺宗室等十二人,而祾歌又根本沒出來,朝野上下議論紛紛,皆道燕王也同廬陵王原配王妃一道被太後毒殺了。
祾歌解了幾次,非但沒有解開繩結,反而把繩結打死了。他歎了口氣,叫來仆從服侍自己更衣擦洗,對裴光庭說:“你放心,我還活得好好的。”
裴光庭揉揉鼻子,道:“我托了娘去問,可是娘不僅沒有答應,還把我罵了一頓,叫我不要管你,可是……可是!我怎麼能坐視不管嘛?”
祾歌的表情柔和了一點,沉吟片刻,道:“我沒事的,接下來我要更衣,你先出去好不好?”
裴光庭點點頭,剛站起身,就聽到祾歌又道:“如果有人來找你問和我有關的問題,你就一概不理他,來攀咱們之間的交情,你就把他支給我。隻要來你這裡打聽的,你就一概咬死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不管是我還是裴伯母,和我們有關的事都不要透露口風,記住了嗎?”
裴光庭遲疑了一下,問道:“是要出什麼事了嗎?”
是啊,要出大事了。
祾歌垂了垂眼睛,道:“以前太後隻是殺一殺出閣的宗室,現在卻連在京城的也開始殺了,這難道還不算大事嗎?”
裴光庭“哦”了一聲,起身關上房門。
祾歌在他轉身的那一刻就收起了笑容。太後與雍王一脈隔閡甚深,甚至到了逢年過節他進宮謝賞,雍王子要跪恩謝打的場面。太後與雍王母子之間的隔閡,一直到雍王故去都沒有消弭,甚至更蔓延到了四位皇孫輩的身上。
他其實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個叔父。他既野心勃勃,又離經叛道。雖然養個男寵對親王來說确實不算什麼,但是他擺不清自己的位置,在入住東宮的時候鬧出這等鬧劇……
有什麼事情等到登基之後再做不行嗎?一定要在母親偏向三弟的時候給她送把柄嗎?連這一點點欲念都忍不了,萬幸他沒有登上皇位。
更何況,他是真的讨厭李賢。
李賢有一首很出名的詩。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
三摘尤為可,四摘抱蔓歸。
通常的理解是,這首詩用四隻瓜來比喻武曌的四個兒子。那麼一摘被摘掉的是誰?
他的亡父,李弘。
他沒法形容自己看到這首詩的心情。恐懼有之,悲痛有之,心寒亦有之。幸好那個時候李賢已經被流放了,不然他這顆幼失恃祜的小瓜子,會不會作為一摘被摘下來的瓜的遺物被李賢除掉,還未可知。
直到現在,他想起這首詩,還是忍不住會眼圈通紅。
他換好衣服,換上笑容,熟練地應付着各色往來人等。雍王子被活活打死,燕王卻安然無恙地在宮中住了一晚,這無疑是個信号。可是王府閉門謝客,誰也進不去。所以不少人都把心思打到了奉宸衛這裡。
畢竟,孩子們說了什麼話,都可以用一句“童言無忌”帶過去。
終于捱到了出宮時間,祾歌收了東西,正準備鎖門,忽然發現裴光庭房間的燈還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