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趕在宵禁之前出宮回了王府。
在宮裡耽擱了一下午,他還有公務沒忙完,隻能挑燈加班。
微風拂過,酥油燈光微微晃動,金狻猊爐冒出的青煙随風偏斜。隔着窗戶,隐約可聽見外面“簌簌”的穿林風聲,若不仔細聽,便被春蠶食葉般的沙沙運筆聲蓋了下去。除此之外,隻有偶爾“啪”得一聲炸開一點火花,應着他和蘇戎墨的呼吸聲。
蠟燭珍貴,挑燈夜讀的時候沒必要點蠟燭。這種不需要做面子的時候,還是節儉一點好。
寫了幾份公文,他活動着手腕,忽然一愣——現在他叫什麼來着?
他在出生後,因為身上的胎記得先帝賜名為“罡”,封楚王;虛四歲那年溺水,先帝認為他壓不住名字,所以太後給他改名李明晏;這個名字隻用到先帝下朝,因為先帝想起自己幼妹晉陽長公主閨名明達,為了避尊者諱,更名李晏,并改封齊王;直到兩年後的先帝壽誕,袁客師說他命格貴不可言,乃神仙轉生,又重新改名李罡;又過了三年,廬陵王李顯即位,給他賜名李守矩,改封燕王;五十天之後,太子李旦即位,又給他改回李罡,封号不變。
改來改去的,他徹底糊塗了:自己到底叫什麼?
不要拿他的名字鬥法好嗎?
他撕了那些寫錯的公文,喃喃道:“我是武辰,我是武辰……我是……我是……我是誰啊?”
他捂住頭。
幸好長輩們沒改他的乳名祾歌,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是誰了。
他的大名可以是任何字,隻要他還叫祾歌,他就能找到自己是誰。
他是祾歌。
祾歌是個不喜歡變化的人,他敏感而多疑,适應一則變化要過好久。但是今日這種不喜生變的态度顯然不合時宜。如果皇帝認為他是單純不喜歡武周代唐呢?
萬一有人嚼舌根子呢?
三人成虎,不得不防。
他呼了口氣,拿起銀剪子去剪書案上的燭芯。蘇戎墨趁機道:“主子,膳房準備了小食,傳夜宵嗎?”
祾歌點頭道:“傳。”
蘇戎墨打起簾子,高通領着幾名小黃門悄無聲息走進躬省齋内小茶閣,小黃門或捧着食盒,或捧着小盂,放下東西後便悄無聲息退出房間。
高通點了小茶閣的風燈,跪下來服侍祾歌用宵夜。
這時,他忽然聽到小主子叫他:“高内侍,武三思想要将女兒嫁給我。”
小茶閣是夏秋吃茶湯、觀星月的地方,今年天氣燥熱,雖然已經處于深秋,閣子裡卻不太冷。這裡放了兩把胡床,均鋪着石青色銀紋二龍戲珠繡緞坐墊,靠内的要舊些,磨損也更嚴重,另一個幾乎沒什麼磨損,倒是有些久置的樣子。
高通躬身,臉色不變:“大王怎麼看?”
“祖母替我拒絕了。”祾歌端起鎏金蓮瓣紋銀碗,用鎏金纏枝紋銀匙輕輕攪拌,看着熱氣氤氲,好一會才說,“我倒覺得是個機會。”
高通這才變了臉色,道:“老奴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祾歌笑了笑:“高内侍自幼照料我,你我之間,當講的固然要講,不當講講了又何妨。你說吧。”
高通道:“老奴認為,大王不可如此自甘下賤,去娶那武氏女為新婦。雖然武氏長女已被賜婚,嫡次女比大王小了八歲。如果大王一定要等武氏女,會讓滿朝文武看輕大王的。雖然老奴從小教導大王小不忍則亂大謀,但這種閑氣不能忍,不能讓人們以為我們燕王府是軟柿子。”
“我不打算娶她。但是機會不代表隻是聯姻。”祾歌小小的呷了一口牛乳,皺起眉頭道,“怎麼沒放糖?”
高通陪笑道:“今天有單籠金乳酥,所以老奴特意不放的,仔細糖吃多了又鬧蛀牙。”
祾歌任命地撇了撇嘴,一口氣喝了一半,放下銀碗,揭開食盒第二層,見是八樣小食,特意挑了最甜的單籠金乳酥拿在手上,道:“無論是李是武,一家獨大絕對不是皇帝想要看到的場面,但是武氏的代言人并不需要兩個,就像東西突厥,留一個做可汗就夠了。”
說罷,他小口小口地咬着手裡的金乳酥,留高通一人沉思片刻,道:“老奴不贊同。”
小祖宗不愛喝水,但是卻極喜歡牛羊乳、酥酪,高通琢磨着,那以後拿牛乳當水喝也不是不行。
祾歌嘴占着,隻是挑眉。
“大王是老主人元子,先帝元孫,天潢貴胄、名門正統,怎能自甘下賤去和竊賊同流合污!”
祾歌取出手帕擦手,笑道:“竊國者侯呢。”
高通則嚴肅道:“此事萬萬不可。依老奴看,就該推——”
祾歌臉一沉,道:“你說什麼?”
高通則凜然道:“忠君,忠得是明君,而不是妖後——”
他的話沒說完,祾歌“砰”得一聲,将銀碗重重放在書案上。熱牛乳飛濺出來,有幾滴飛到了公文上,洇濕了墨迹。他盯着高通,慢慢地說:“高通,你放肆。”
高通雖然跪了下去,卻仍是一字一頓地說:“昔年殿下還在時,承蒙殿下賜名。彼時殿下曾道,登高故而能望遠;通,才能博,才能不阻滞,故而能大。現在老奴将這兩句話轉交給小殿下,小殿下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