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天氣炎熱,大片河流、沼澤、山巒、密林,本來三個月都難走到的路,太後隻給了他們兩個月,就更别提,在出發之前,他們很多人,身上甚至都是帶着棒瘡的。
一去三千裡啊!
就算不提那些被杖刑打爛了腿的半大孩子,像當時時年三歲、兩歲的孩子們,他們拿什麼去抵抗密林裡的瘴氣,又拿什麼去走那一天的五十裡?
一路走過去,柳季卿隻能眼睜睜看着,看着自己小叔父腿上創口結痂,又因為趕路而撕裂;看着自己柔弱的妻子,腳底被磨穿,最後倒在地上再也不能站起;看着看似平靜的密林裡,突然鑽出一條蛇、一匹狼,一下子就将自己身邊人咬死,看着自己的傷口久久不愈合,最後上面長滿了蛆蟲。
他是為什麼活下來的呢?
因為小祾歌的報恩。
十年前,他曾經救起過溺水的小祾歌,那孩子一直銘記在心,私下派一個叫高通的内侍,給他打通了關系,重新辦了柳季卿這個身份。
也是彼時還年幼的祾歌給他提供了醫藥、糧食,能讓他在最難捱的時候,保住李證。作為老來子,李證的身體一直不能算好,但是整日拿食藥滋養着,他到也算得上活蹦亂跳。
但是,流放的旨意,讓李證所擁有的一切都化為泡影。
在柳季卿的妻兒橫死沒多久,李證也染上了痢疾。他米水不進,卻嚴重腹瀉。柳季卿,不,彼時的李梁拿來的錢去給他找藥啊!他看着病重的李證被扔到路邊,甚至連草席都沒有一張。
夜深人靜後,再無親族的他,咬斷皮繩,一路摸索回去,将還沒斷氣的李證抱了起來。
就是在這時,他遇到了離家出走的小祾歌。
謝天謝地,小祾歌雖然也沒帶錢,但是他貴為皇長孫,身上的衣物都值錢得很。小祾歌當了自己的玉佩和華美衣物,給他們請醫抓藥。
論起嬌慣,若是整個李唐,祾歌敢稱第二,隻怕無人敢稱第一。脫下绫羅綢緞,改穿了粗布衣裳的小祾歌,身上很快就被磨紅、起了疹子。柳季卿經常看到他抓撓自己的身體,手肘腿彎處,甚至都被抓出了血。
但是小祾歌一聲也不吭,隻是每天跑前跑後,幫李證熬藥。
這些事情,李證不記得了,可是他柳季卿,一件都不能、也都不敢忘。
沒有小祾歌,他早就被蚊蟲秃鹫,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他現在還能做什麼呢?
他能阻止族人報仇嗎?
他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弟弟一樣的小祾歌,往火坑裡跳嗎?
他被下了藥,什麼都做不到,隻能眼睜睜看着天空一點點泛出魚肚白。
天亮了。
祾歌倒是精神抖擻。
柴家公子柴思彥早就給他遞了帖子,他決定,要接了帖子,去探探柴家人的口風。
他微笑着,和柴思彥出了門。
可是,還沒出坊門,就忽然見到一個人影撲了過來:“公子!公子!救救我哥哥吧!”
奔馬受驚,一下子撂了蹶子。祾歌猝不及防,從奔馬上滾下來,吓得他大駭,意識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先下意識地抱頭後滾翻,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卸去力道。
這時,他才聽到衆人的驚呼:“公子!”
“周七公子!”
蘇戎墨最先竄過來。他半跪在祾歌身邊,用身體護住祾歌,雙眼含淚:“摔傷沒有?”
他讓祾歌躺平,仔細檢查了一遍,同時派人去請燕筠青。萬幸,墜馬的應急措施,羅揚教過祾歌一整套,日日訓練,他早就養成了習慣,因此才不至于傷到筋骨。
可是,他到底身上青紫了一大片。
燕筠青确認了蘇戎墨的看法,她面露不忍,柔聲問道:“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好不好?”
祾歌擺擺左手,在蘇戎墨的攙扶下站起來,努力壓制住怒意,問道:“誰撞的我?”
王府屬官壓着一個女孩子走了過來,正是楊小芳。
楊小芳已經面無人色,她“噗通”一聲跪下,膝行過來,抱住祾歌的腿哀求:“公子,小女知道錯了,小女知道錯了,求公子救救……”
她的話沒說完,祾歌擡腳,一腳把她踹得在地上翻滾一圈。楊小芳摔了個灰頭土臉,有爬起來,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卻不敢再去抱他的腿,隻敢跪在地上,拼命磕頭:“求求公子,求你救救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