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别女皇,狄仁傑徑直前往偏殿去見燕筠青。
燕筠青已經重新梳洗過,隻是眼眶鼻頭都還紅着。見到狄仁傑,她哽咽着,叫了一聲“狄先生”。
“别慌,心靜下來。”狄仁傑輕聲喝止她,“每臨大事要有靜氣,慌則生亂。”
他嚴肅地說:“作為醫者,要對病患有憐憫之心,但也不能任由這些東西擾亂你的心。不然你什麼病都不能看,什麼人都救不了。”
“每個病人背後都有可能是一出慘劇,若你也跟着沉湎其中,那病人才是真的全完了。”
這些話燕筠青都知道,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狄仁傑沉默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孩子,你還好嗎?”
“你的狀态,隻怕不比祾歌好到哪去。”
燕筠青沉默良久,才落下淚來:“我真怕他死在我面前,我真怕……”
她啜泣着說:“每次我一閉上眼睛,我總夢見娘子關承天軍營裡的事。那裡到處都是血和火,我殺死了一個活人,那是個大活人……”
“我夢見他在我身邊死去,我用手去探他的呼吸,可是沒有了,呼吸、脈搏,都摸不到了……”
她擡起眼睛,淚眼朦胧:“先生你知道嗎?我在來到你們這個世界之前,我沒有面對過太嚴重的生離死别,我隻殺過小鼠和兔子,那些動物很少叫,血也不多……”
“我在書上看到過,你們這個地方,人命不值錢。可是……可是……”
狄仁傑沉默片刻,問道:“孩子,要跟狄某聊聊嗎?”
燕筠青來到這個世界,是因為一場車禍。
剛睜開眼睛,她就被捆了手腳,又過了幾天,塞進馬車,送到城外的莊子上看守起來。
她要嫁人了,虛歲都不過十二歲的小女孩,要嫁給半身入土的老頭子做續弦。
她在路上跳了車,恰好遇到出城上香的太平公主。公主把她帶回府中,做了個女官。然後,她就因為緩解了福昌郡主薛崇禮的哮喘,得到了公主的賞識。
她喃喃背着《祝福》中的句子:“這有什麼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隻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裡,擡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
就完事了。
她在書外的時候,還不知道這四個字,竟然重如千斤。
原本的燕姑娘,燕簡娘,因為沒了父母,就是一塊人人可以咬上一口的肥肉,一筆“二三百萬的橫财”。族中嫁她出去那家,孫子都比她年紀還大。她在柴房裡看自己的“嫁妝”,香樟木的大箱子,有人正一擔一擔往裡填稻草。
男方家裡來人相看她的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像是一塊豬肉。
她原本以為入宮之後,做了女皇身邊第一女醫,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
可是身為皇長孫的祾歌不行,她當然也沒那個資格。
她連堅持自己的治療方案都做不到。
說真的,她都不知道女皇讓她來擔任祾歌的醫師,究竟有什麼意義。
有家屬拖後腿,醫生永遠都治不好患者的病。
“我不知道我這麼做還有什麼意義。”燕筠青說,“好像是拼盡了全力,我都保證不了自己和别人的性命,那我治病救人還有什麼意義呢?我拼盡全力做好的事,上位者一句話就能毀掉。我還不如不出現,至少能維持他小心翼翼地活着,不會突然惡化……”
她的到來,有什麼意義呢?
“我覺得我應該是不同的,因為我……可是……”
因為她來自未來,來自現代,來自一個可以藐視武周的時代。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時代的弄潮兒,能改變所有人的命運。可是她這次直接被權力的車輪碾壓而過,輸得一塌糊塗,體無完膚。
狄仁傑沒有說話。
他隻是看着她。
他其實一直都能感受到這位小神醫身上的盛氣淩人。他曾以為是少年成名,難免有些自傲,所以點過她一次,覺得會随着時間慢慢淡化,不然她就會栽跟頭。
可是這次栽跟頭,是以祾歌的舊病大爆發為代價,狄仁傑不是心裡沒有氣的。
若是普通的禦醫,這時候就将會直面他的怒火。
但燕筠青也年紀太小了,孩子是有資格犯錯的。
而且,除了她之外,再沒人能精準判斷祾歌的病情了。
狄仁傑長長地歎了口氣,肅然道:“你現在還有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那就是盡全力,讓他康複。這是你唯一的活路。”
燕筠青被狄仁傑的語氣吓了一跳,立刻明白過來,對狄仁傑道謝:“我一定竭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