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對和他極其相似的桃花眼,一見到他就亮起來。王無擇趴着窗台上,笑着喊他:“哥哥!”
諾布嘉瑟冷着臉,就要關窗。
王無擇卻手一擋,輕車熟路地翻窗進來:“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可是給你帶了好東西。”
諾布嘉瑟冷着臉說:“我不要。”
“你都不看看是什麼嗎?”王無擇毫不在意他的冷臉,自顧自的坐下來,“我可是帶了糖給你。”
吐蕃産青稞,卻不産小麥。在吐蕃高原,煮面煮米都難煮熟,所以他們都是将青稞焙熟,然後磨成粉做糌粑。
為了迎合諾布嘉瑟的飲食習慣,麴府也同樣為他提供糌粑,而不是米面。
比起小麥,青稞更難熬糖,所以青稞酒産量低,青稞糖更是稀罕物。物以稀為貴,諾布嘉瑟不由得有些難以拒絕。
但他終究還是别開頭,冷淡地說:“拿走。”
王無擇也不惱,隻是盤腿坐下,往嘴裡塞了顆糖:“這糖是大周境内,一個叫蘇州出産的糖,叫松仁粽子糖,送來西州要花半年時間,來試試嘛哥哥。”
諾布嘉瑟不接他的話,而是問道:“所有人中,我獨不能看透你。王孝傑是為了虧欠,漢人殿下是為了情報,你呢,你圖什麼?”
“你就不怕我來跟你搶家産、搶爵位、搶父母嗎?”
王無擇含着糖,彎了彎眼睛:“我有很多很多父母的愛,分給你很多,我還有很多。”
說着,他抓了一把松子糖,遞給諾布嘉瑟:“喏,給你糖。”
諾布嘉瑟定定地看着他。
良久,他拿起一粒松子糖,放在口中。
晚膳向來在王孝傑夫婦身邊用。
今晚是諾布嘉瑟和生父母一起的第一頓飯,祾歌親自帶諾布嘉瑟過去,王無擇守在門前,一直在等他們。
久不出門,在掀開門簾的一霎,冰粒子随着朔風一起打在諾布嘉瑟臉上。他擡手一擋,手上的鐐铐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他呼出一口白氣,轉頭看向祾歌。
這種天氣,他居然還能戴着金冠,别說帽子,就連圍巾都不曾圍。
此時的祾歌,懷中正抱着雪奴兒。見到諾布嘉瑟,雪奴兒支起身子,又被祾歌按回去。
一行人沉默着,進了正堂。
掀開簾子,濃郁的蒜香撲面而來。
諾布嘉瑟雖然沒說一句話,但是祾歌明顯感覺他的呼吸粗重了許多。
他警惕的看着祾歌:“你們要做什麼?”
“請你吃面。”祾歌擡腳,任下人幫他脫去六合靴,換上解脫履。
諾布嘉瑟冷冷地盯着他,最終還是妥協了。
王孝傑夫婦早已在房中等候,看到諾布嘉瑟進門,兩個人都緊張起來。
哪怕鐐铐加身,諾布嘉瑟仍然挺拔如松。對着陌生的生父母,他擡手行禮,帶起一陣金鐵碰撞聲。他和着鐐铐聲,朗聲道:“王大将軍,張郡夫人。”
看到兒子手上的鐐铐,張桂花的眼圈立刻紅了。聽到那聲“張郡夫人”,她手一抖,發出一聲脆響。
但她很快就調整好心緒,拉着諾布嘉瑟的手讓他坐下:“娘做了些你小時候愛吃的,來嘗嘗試試,好不好?”
諾布嘉瑟默不作聲地将手從她手中抽出來。
張桂花求助地看向祾歌:“小歌,就給他打開這一次,讓他好好吃頓飯,算師娘求你,行不行?”
祾歌點頭,打開了他手腕上的鐐铐。
張桂花殷勤地為諾布嘉瑟講解:“這是油潑面,你小時候最好吃這個,燒好肉臊子,油一潑,你急得圍着竈台轉,你、你還記不記得?”
諾布嘉瑟沉默良久,才說:“我那時候病了好幾年,小時候的事,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那,那你嘗嘗。”張桂花讷讷地勸。
諾布嘉瑟舉起筷子,有些猶豫地看向那層厚厚的蒜蓉。
他硬着頭皮嘗了一口,咀嚼兩下,眼睛一亮,大口大口扒着沾了蒜泥的肉臊子。
張桂花勸他:“慢點吃,我的乖娃兒!哎呀,别噎着,喝口湯!”
諾布嘉瑟顧不上說話,他大口大口往嘴裡塞沾了蒜泥的肉臊子,吃得滿嘴流油。
大塊肉吃完,他小心地用筷子刮掉碗邊的剩餘蒜泥,戀戀不舍地吮着筷子頭。
張桂花忐忑地問:“好吃嗎?”
諾布嘉瑟沉默良久,才說:“我想再吃點那個白色的,香香的碎碎。”
王家是西京西安郊外,新豐縣人。
新豐人吃面,沒有不就蒜的。吃面不吃蒜,香味少一半,這是關隴、中原口口相傳的諺語,就連小孩子吃面,也會澆一勺蒜水,蘸一點蒜泥。
可是吐蕃人信奉苯教,他們和祾歌一樣,為了修行,都是不吃蔥姜蒜的。
諾布嘉瑟敢肯定,他有記憶開始,沒有吃過一口蒜。
可隻嘗了一口,他就再也割舍不下這種魂牽夢繞的味道。
他愛吃蒜。
他對這個味道熟悉得,就仿佛他曾經吃過無數次蒜蓉、蒜泥、蒜醬——就好像他的舌頭,忽然被補上了缺失的一塊。
諾布嘉瑟沉默着,放下筷子。
王無擇扒了一瓣蒜,遞給他:“就着面條吃,比拌在裡面更香。”
諾布嘉瑟一口咬下,蒜香混着辛辣味在他口中炸開,他拌着眼淚吃下半碗面,既然開了口:“我可能……确實是漢人。”
王家三人一愣,臉上湧出狂喜。
可諾布嘉瑟的下一句話,直接澆滅了他們的笑容。
諾布嘉瑟說:“我不是你們的兒子,這不是我夢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