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山營和西州城兩地來回奔波,祾歌真覺得自己都要散架了。
若不是明天還要接見回纥首領的藥羅葛·獨解支都督,他也不會連夜趕回來。
祾歌踢了靴子,抱怨道:“獨解支都督不遠千裡前來觐見……他為什麼非得明天來。”
蘇戎墨道:“獨解支都督既然來了,就不得不見。不然激起回纥的九姓烏古斯不滿,他們可能要叛出大周。”
祾歌冷笑:“誰讓他殺降!本來突厥已經滅國,結果他殺降惹得突厥十部不滿,現在突厥降而複叛,惹得回纥、契丹、黨項、粟特、都蠢蠢欲動,還有個在西域煽風點火的諾布嘉瑟!”
這個“他”,就是李治。李治殺投降的突厥可汗伏念,直接導緻已經滅國的東突厥複國,是為後突厥。
“我不明白了,殺俘不祥啊,先帝為何要殺投降的伏念可汗?”王無擇抓起雪奴兒一通揉搓,氣得雪奴兒出爪撓他。好在冬日穿得厚,不然就要見血了。
祾歌瞪他一眼,伸手招雪奴兒過來:“因為當時的宰相裴炎嫉妒裴行儉戰功累累,所以唆使先帝殺伏念。他說伏念威望高,今日降,明日也能反,不是真心投降。他搬出窦建德之故事,最終勸得先帝下令殺降。”
雪奴兒在他懷中委屈得嗚嗚叫,祾歌動作輕柔地哄着雪奴兒。
王無擇一愣,問道:“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祾歌聞言,心虛地移開目光。
他總不能說,當時李治讓他保管傳國玉玺,他卻拿着朱砂在李治蓋紅印子的事吧?
祾歌隻能含糊地說:“要是不殺伏念,如今也沒有這許多事了。”
王無擇卻搖頭道:“邊事沒有這麼簡單,先帝殺伏念可汗是錯,但西北邊陲的局勢,早已失控。”
“二十年前,大非川戰敗,吐蕃攻占我河西走廊;九年前,先帝殺降伏念可汗,逼得突厥複國;三年前年吐蕃攻涼州,安西孤立,四鎮陷落。再加上黑齒常之養寇自重,西域徹底失控。若不是唐休璟大都督死守,現在的西州也早陷落了。”
祾歌聽得直歎氣。
王無擇又道:“更大的問題是——兵不夠,糧不夠,人也不行。”
蘇戎墨訝然:“我大漢天兵無往不克,人怎麼會不行?”
王無擇冷笑:“府兵松弛,募兵難湊,西北兵員連年不足。當今陛下命全國吃素,軍中戰士吃都吃不飽,靠那幾根青菜、幾塊豆腐,頂個屁用!能上戰場的越來越少。對面是天天吃肉吃得飽飽的,我們這邊隻能吃糙糧青菜,一碗菜飯下去,風一吹就凍僵了,還讓他們頂着西北風沙死守?靠什麼?靠念佛家六字箴言嗎?”
祾歌的手重重砸在幾案上:“該死的佛門。”
王無擇看了他一眼,才又道:“殺伏念确實是錯,但就算伏念活着,能改變什麼?西北是被一連串的決策失誤拖垮的,殺降隻是壓垮西北的最後一根稻草。”
蘇戎墨茫然道:“其實沒來西域之前,我還真不怎麼餓,将士們怎麼會餓成這樣?”
“要不怎麼說文人誤國呢!”王無擇氣得直發笑,“你們文人也不過是動動嘴皮子,你有披甲站崗過嗎?更别說枕戈待旦了!”
眼見兩人要吵起來,祾歌連忙打圓場:“好了好了,都先别吵。”
他轉頭對蘇戎墨說:“武人确實要吃肉,不吃肉總是渾身乏力,情緒暴躁。這樣确實是打不好仗的,我吃素的時候,也總發脾氣的。”
他又對王無擇道:“還有你,好好說着話,你瞪得什麼眼?”
王無擇冷笑:“我就是見不得有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以為那一兩口貓食就夠打仗!”
祾歌變了臉色,喝止道:“住口!”
王無擇已經不是在點評蘇戎墨,而是在妄議皇帝了。
王無擇低聲嘟哝:“我都不知道她為何不準人吃肉。”
“為了立威,彰顯君威而已。”祾歌淡淡地說,“李唐尊道教,武周崇佛,都隻是權術争鬥而已。”
“為了這麼一點事,就讓全天下都不得屠宰,真是……”王無擇嗤之以鼻。
祾歌冷冷地瞪着他。
王無擇連忙投降。
皇長孫是皇帝最忠實的擁趸,他今天可算是見到了。
“除此之外,我朝還缺大将。”王無擇道,“皇帝猜忌李唐舊臣,又有很多人因為她是女人不肯效力。對外用兵又連年失利,連番将也沒得用。”
現在挑大梁的大将軍還是王孝傑,已經年過五旬,再往下居然沒有能接棒的青年将軍了!
“選拔相才可以用科考,但是從軍,要麼要從小兵做起,要麼就是貴胄子弟。但是又不是出身好就能打好仗……”王無擇歎氣。
“陛下有意開武舉,但是不知從何選起。”祾歌沉聲道,“你有什麼想法?”
王無擇思索片刻,道:“科舉選相才可以考策論,但武将不同,光會紙上談兵沒用。要選人,就得實戰。”
“所以陛下才遲遲未推行武舉。要考騎射,還是兵法?怎麼考?誰來評判?若隻選貴胄子弟,還是和從前沒區别。”
“不如分開。兵法、統帥之才,可以設文試,由老将出題,考臨陣決策、布陣、戰例分析。但真正的戰将,必須在沙場見血,不能隻靠考場。”
祾歌手指輕敲桌面:“你的意思是,文試擇其智,武試擇其勇?”
王無擇點頭:“正是如此。讓所有有志從軍的人,都能憑戰功入選。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戰場選才。”
“禁屠诏一日不廢,就一日無精兵可用。”祾歌搖頭,“但是皇帝是不會采用的。”
王無擇皺眉:“短期穩住戰力可以,但武舉總要有個切入點,否則皇帝不會輕易答應。”
祾歌沉思片刻,低聲道:“既然無法自上而下推行,那就從軍中試行。邊鎮各自選拔骁勇善戰者,先行試點,不必大張旗鼓,以軍中練兵、推優晉升為名,逐步推舉将才。”
王無擇點頭:“各鎮自選,勝者上推,由戰功定等級,這倒是個法子。”
祾歌沉聲道:“還有一點,不能隻考勇,還要考統禦之才。許多猛将能戰,卻不會帶兵,若隻憑個人武藝晉升,終究難成大器。”
說到這裡,蘇戎墨忽然遲疑道:“那皇帝會不會猜忌邊鎮擁兵自重?”
王無擇和蘇戎墨同時啞然。
“伴君如伴虎啊!”王無擇說着,看了祾歌一眼。
祾歌低頭給雪奴兒順毛,不搭話。
“算了,睡覺吧。”王無擇站了起來,“你今晚要誰陪你?”
“無擇吧。”祾歌漫不經心地說。
他還在琢磨武舉怎麼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