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九歲從火車上一躍而下,然後枯坐大半個月等來父母帶走的那次發瘋後,李一珩自認成長成了一個清醒理智的人,這些年他西裝革履行走生意場,酒局上談笑風生甩面子拿面子,外頭多的是要求一求李總賞臉的人,各式各樣的女人出現在生活中,或嬌豔或清純,要大膽有大膽的,要手段也多的是層出不窮的釣凱子手段往他身上使,李一珩足夠清醒,以自我為中心就會幹啥都不累,不喜歡的就走開,讨厭的趕緊滾,多年來名利場中來來去去,修得一身片葉不沾的好本領,不占人便宜也不給人得不值當的好處,他覺得自己對待生意和感情都是有精準要求的,于是拒絕、離開、絕不回頭。
他自認是個清醒的體面人。
唯獨面對鐘靈的時候,不清醒、不體面。
陸泉提醒他:“自己說可比旁人說體面多了,哪有賬平了還強充人家債主的道理?”
從重逢鐘靈開始,短短幾個月,年少時鐘愛的、深恨的……如瞬間起,轉瞬塌的層樓,在心髒處轟起一重一重的灰,李一珩疲累厭倦得很,理不清就算了吧,曾經跪倒層樓底下,餘生就盡可能不羁自由些吧,李一珩竭力勸慰自己。
假期結束,機場送别陸泉和小東北那個早上,鐘靈看着有些失落,李一珩将她送回家去公司時還挺憂心她的狀态,下午剛告一段落就急匆匆往回趕,一進屋瞧見陽台角上擺着的畫架,畫的是海,沉甸的是夜空,撒進去的是星子,藍汪汪的海,勾出來的是海浪,層層疊起中有漂亮的海鳥影蹤。
小小帆船揚着白帆晃蕩,連着那天那海,清清粼粼的一片,靜谧又溫柔。
李一珩這幾個月有意無意看了鐘靈不少畫,他沒半點藝術天賦,但仍舊察覺得到沉悶和壓抑,鐘靈像一個走不出這間屋子的鬼魂,在高牆環繞中遊蕩迷失,唯一能留下痕迹的就是那些畫,畫着滿腹怨憎與絕望。
而現在這個鬼魂好像發現了比怨憎更有意思更值得的事情,這讓她不再絕望。
“她還挺感激你,說是那麼大一筆錢你說給平了就平了,這會兒她就一個人一張嘴怎麼過怎麼好過,還想着這事兒完了之後找個好活計做然後買房嫁人呢……她說她想明白了不該怨你,也讓你别怨自己,還問我呢,我借她這句也問問你,一珩啊,什麼感情經得住這中間荒蕪糟亂的十年啊?你在犟什麼啊?你自己再不信命再想犟死都行,但這兩個人的事兒,不怎麼都得想想别人嘛,你想見棺材落淚,可人家并不想啊……”
“别再說什麼合不合散不散的話了,山前沒相逢,山後就不再見了知道嗎?”
那晚,陸泉挨在他肩上,一字一句千鈞重,“一珩,不是你哪兒錯了,是她已經放過你了,你也放了自己吧,算了,再磨下去也結不了果了,回頭怨恨更多不值當的……”
李一珩在那副畫前呆立了許久,浴室裡鐘靈因為畫畫久坐得腰酸脖子疼泡了大澡,一出來吓得魂兒都蹿了老高,“神經病啊你回來不知道說一聲的啊?一點動靜沒有你以為你是鬼啊!”
李一珩轉身握住她還存着濕氣的肩膀,燈光照在他臉上,是十分冷靜自持的模樣,“快,穿上衣服,我帶你去個地方。”
鐘靈脾氣猶在,還沒來得及嚴辭拒絕,李一珩已經走進卧室挑起了衣服。
鐘靈帶來的衣服就那兩件,人又懶得出血說什麼也不樂意出門買衣服,後來天氣轉涼就翻衣櫃裡李一珩的衣服穿着滿屋跑,最後還是李一珩看不下去了,小趙從業多年,第一次能和行政助理琳娜姐做同一份工作,他深感榮幸,即便是給李總女友買衣服這種事仍讓他覺得自己離琳娜姐又近了些。
那一次買得多,琳琅滿目鋪了一屋子,但李一珩還是選擇了一條鐘靈自己帶來的白裙,那條白裙子是李一珩帶鐘靈離開南城時她穿的,那天他狠揍了一個胖子然後被逮進了派出所,最後帶着她踏上了離開的飛機。
他記得當時急切地想要帶着鐘靈走的心情,他試圖斬斷她雙腳與這片土地的連接,他想讓她像風筝一樣飛起來,除了他手裡哪裡都去不了……也記得穿着白裙子的鐘靈在那個懸在空中的黑夜裡,慢慢靠近來,輕輕地勾了勾他的手指,“李一珩,我不做作也不矯情了,我就想日子過得痛快些。”
她那會兒嘴角含笑,眼中有光,明明一身潔白的裙,卻沾滿了世間渾濁,李一珩心裡殺千刀般難受。
于是,李一珩自虐般轉身問道:“這個好看,就穿這個好嗎?”
鐘靈脾氣散了個幹淨,隻覺得李一珩今天好奇怪,“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晚上冷,我再給你找個外套。”
李一珩将裙子塞到她手裡,又迅速地翻找,一番手忙腳亂下來,連給鐘靈的頭繩都給挑了個自己喜歡的顔色。
最後,他從鞋櫃裡拿出兩個鞋盒,牌子還是李一珩鐘愛的那個,一雙自己上了腳,一雙遞到鐘靈跟前,“前段時間買的,穿着特舒服。”
鐘靈全程裹着浴巾看着他屋裡屋外地跑,一頓從頭到腳的搭配下來,鐘靈好笑又忐忑地拽了拽他的胳膊,“李一珩你到底怎麼了啊?你告訴我啊,弄得人心裡七上八下的……”
李一珩歪了歪頭,笑了,笑是很幹淨的笑,多年後再重逢的李一珩輪廓比少年時候更加深刻立體,曾經蓬勃得要起風的俊朗變成後來生人不敢近的矜貴,或許生意場待得久,導緻随随便便一挑眉一彎唇都像是真金白銀算計過的,于是少了誠摯,更多涼薄。
“想帶你去我郊區那個房子玩會兒,晚飯就在那邊吃,那附近有家特好吃的館子,然後我順道跟你說個事兒。”
“什麼事兒啊神神叨叨的……你不會是要跟我求婚吧?”鐘靈被李一珩推着走,言語跟着腳步一樣逐漸急促,“我告訴你我可不答應,我還沒活夠呢!”
李一珩站在她身後能看見她側過來的小半張臉,揶揄得不行,李一珩偷偷歎氣覺得鐘靈這人可真刻薄啊,小尖刀子剜肉似的。
“我謝謝你,放心,我也還沒活夠,不找死。”
郊區這棟房子是李一珩精挑細選咬牙買下來的,一口氣掏空了李一珩的老底不說還觍着臉問爹媽借了點兒,他是真特别喜歡這棟房子,奔着老死在這拿下的,遠離鬧市旁邊就是森林公園,庭院雖然不大,但坐山傍水有景兒有空地,院牆那邊還壓了一線四季海棠,如今海棠應該還開着,想到院牆那一塊枝芽盡數伸展開,竭盡所能鋪滿一地荼蘼,李一珩就十分興奮。
鐘靈打扮出來說實話不算好看,她有些局促,于是看向李一珩時眼刀子嗖嗖飛,“你喜歡的就這樣?”
李一珩坐在客廳沙發上,一下不錯地盯着卧室門,好不容易等到鐘靈收拾完出來,一瞬間就樂了,“好看!像以前的時候!”
“我都快三十了再跟以前一樣花枝招展不太合适吧?”
鐘靈還是不太能接受,李一珩連忙搖頭,“合适,你還是以前一樣,你沒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