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絮一開始就料到兩個人會談崩。
沒有料到這樣快,唇槍舌戰也沒有幾個回合,這個人居然直接鳴鼓收兵了。當然,對于他半路沉着臉将她從車上趕下來的行徑,真是絲毫沒有半點意外。好在被趕下車的地點也算是市區了,又是在一個夜市附近,就算是深夜了也是有人往來,容易打着車。要是在剛才那樣的荒郊野嶺他狠心丢她下來,那才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她本也沒有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
趁着等車的功夫,清算了下手機銀行的存款,合計半天賬面上剩餘也不過是4位數了。她先将這個月費用轉給了療養院,接下來一段時間應該非常忙,要是輸漏了這個才真是要命。母親那邊的藥不能斷,停了那種進口藥情緒極容易狂躁不安,連醫生都安撫不了。眼下既然已經跟他談崩了,當務之急還是要找份工作,總不能坐吃山空。
處理完這些再将手機放回包,她才突然意識到不知什麼時候前面站了一個人。
沉默,靜谧,猶如輕柔的海風拂過堅硬的礁石。
這種氣息,太過熟悉了。
仿佛這些年的光陰隻是弓铉上被射出去的利箭,兜兜轉轉,統統奔着她又繞了回來,以至于她突然間就恍惚了起來。那些的發生,每一個晨昏,每一個季節裡都有他,無論是山河星海,路邊攤的人間煙火,他都在。
那時她常常假裝要早到校,繞到方家後門的街角,在小巷裡矮矮的牆下等他。矮牆旁種了不少藤本薔薇,四五月份的季節開得最是好。一到花期,争先恐後地盛開的花苞一朵一朵沉甸甸地墜下來,遠遠望去如雲似錦,香氣襲人。站在那兒不多一會,同一個轉彎處,那個穿着白襯衣的高高的清俊少年就會出現了。
但,不是夢。
在夢裡,他早就不會出現了。
南絮沒有馬上擡起頭,隻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人穿的那雙商務鞋。
市面上已經很少能買到這個牌子了。她曾在上班閑暇時信手查過,因為經營不善,這個牌子早就被大企收購,經營的主流産品也改了方向。可她還記得,那年他生日,她跑遍全城也找不到心儀的禮物,垂頭喪氣地站在街頭完全沒了主意。當時,馬路對面是一個商場,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正播放着一個當紅明星的廣告,花裡胡哨地介紹完産品後,熒屏上面打出了一行十分顯眼且誇張的字幕:我想和你一起走。
很難讓人不注意到。
這種營銷手段,配上這樣的台詞,當時她就想,土,真是土到掉渣。
可偏偏就是那樣幾個看上去粗暴簡單,毫無忸怩姿态的字,莫名打動了她的心。神使鬼差地走進了商場裡的那家店鋪,在男士區挑了一雙軟羊皮款的運動款。太貴了,她到現在都還記得那雙鞋的價格,簡直貴到離譜,幾乎花光了她所有節衣縮食省下來的錢。可當時卻是滿心歡喜的,以為是冥冥之中自有神明指引,從今往後真的可以和他長長久久地走下去。
後來,她才知道了這其中的另一個含義。
贈君屐,望君行。
其實她騙了容嵊。
她的确知道葉懷瑾回國了,但她從來沒有見過他,一次也沒有。她怎麼可能去見他,有些東西好似罂粟,容易沉迷,他對她而言是戒不掉的毒。沒有人會那麼傻,一次又一次地讓自己沉淪其中,拼盡氣力才掙脫出來的,怎麼可能再一頭栽進去。她是好不容易才做到想起他時不會再流眼淚了。
如今,她也決不允許自己流眼淚了。
在甯德會所的那條走廊,她已經看到他了。實在沒有料到他居然也會在那樣的地方出現,所以身子才沒出息地抖了抖。确也是,誰不會變呢,曾經那個清俊的少年,沾了幾口啤酒就皺起眉頭看着她的少年,如今不也同樣來到了酒醉金迷的地方。而且,就算提前知道了又怎樣,難道她的戲就不演下去了嗎?她在他的面前曾經演過那麼多回,根本不差這一次。
“南絮,好久不見。”
萬水千山都走過了,她曾經幻想過無數遍再見面時的情景。他也許會憎惡她,也許會罵她,甚至也有可能轉過身直接冷冰冰地走掉,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比現在這樣好。他隻是無比平靜地站在她的面前,波瀾不驚,輕描淡寫地跟她說了一聲,好久不見。
真的是,好久不見。
他是高三時出的國,從那時到現在算起來差不多整整七年。
有這樣的情分,她是不是應該感動?
南絮終于嘴角微微翹起,抑制不住地笑了一聲。在這個漆黑黑的夜裡,坐在一個陌生的公交站台,就像一個行于末路的豔麗女鬼。可不就是像一個女鬼,有些東西想來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破碎掉的一雙身影,早就被人埋進了土裡,隻留她一個人像孤魂野鬼似的活在這亂糟糟的世間。
“葉懷瑾,其實我們不必見。”
“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一件事情,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就想找你問一問。”
南絮終于揚起臉,清晰地看到了記憶中那張刻骨銘心的臉。
七年的光陰,他的眉骨越發英挺分明,卻也可能跟祖籍是南方有關,江南水鄉的氣息掩住了那些歲月的鋒利,反而隻覺琳琅珠玉。第一次見到他那次,S市正好下起了一場初雪。暴雪下得突然,一夜之間就将整個城市蓋上了厚厚一層雪被。正好又是周六,很多人一大早起來興沖沖地打雪仗。可她哪裡有那個閑功夫,出了門便急急忙忙趕去兼職。路邊雪還沒有清理,又濕又滑,她一邊小心翼翼地走着,一邊還要提防那些時不時冒出來雪球。可再如何防,總有漏網之魚,剛拐過一個街角,便眼睜睜地瞧見一個雪球朝她迎面而來。已經來不及躲了,索性閉上眼,剛想認命地由着被砸到,卻不想身子猛地被人往後一拉,便退進了一個人懷裡,頭頂還有個清朗的聲音輕輕在說:“同學,當心。”
她迷惑地睜開眼,便看到了他。
白茫茫的雪地裡,她隻傻愣愣地盯着那張分外好看的臉,腦子裡卻亂七八糟的。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古人誠不欺我。
當然,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他就是方錦文口中的葉懷謹。如果知道,她不會任由自己靠在他的懷裡,半天了眼都沒有移開。後來兩人真的在一起了,葉懷瑾還總取笑她對自己是見色起意。仔細想想,還是不能否認的。母親原本就是出了名的美人,父親又長得英俊,她打小就看慣了,自然對長得好看的人天然覺得親近。
“我想知道出國之前,我生那場大病的時候,是不是你一直在照顧我.....”
南絮面無表情地打斷他,“我相信你母親也說過了,那個時候我正好跟着容嵊去澳洲,怎麼可能跑到你的床前去端茶送水?你明明知道的,那個人是方錦文。”
是的,他早就知道這個答案,也知道真相。
這些年來他始終覺得那場大病病得糊塗,而床前一直拉着他手的人在他耳邊哭得稀裡嘩啦的人,口口聲聲讓他不要離開她的人,哪怕聲音再熟悉,卻真的隻是他的幻覺。後來他從病中清醒,也問過了家裡所有的人,甚至連監控他都去看了,隻有方錦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