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逐漸漫過堆疊的染血鐵甲,最後一抔黃土蓋上逝者的眼睛,天邊殘陽的影子落在了盤桓于青山外的長河之上。
“斬首。”
侍立在土堆前的士兵手起刀落,砍下了敵軍将領的頭顱,噴湧而出的鮮血濺到他臉上,開出一朵妖冶的花。
後面一排被強壓着下跪的俘虜頓時瑟縮成一團,曾強闖入關虐殺婦孺的鴉茶三皇子再沒了嚣張氣焰,腫成豬頭的臉在此刻扭成一團,變得滑稽可笑。
負責羁押的小兵乜他一眼,狠狠拽着他的頭發,教他以頭搶地,伏跪謝罪。
三聲畫角長鳴,戍鼓漸起,旌旗獵獵,蒼涼雄厚的歌聲在安息之地徘徊。
“戰鼓息,袍澤。”
“弓刀歇,袍澤。”
竹知雪一身素衣和另一副将一同站在大将軍身側,手持樽酒,躬身行禮,面前青銅鼎裡袅袅升起的白煙遮住了她的神情。
“金瓯固,袍澤。”
“魂安兮,袍澤。”
濁酒滲入腳下大地,谷中凜風肅肅,回蕩着十萬亡靈的呐喊,那是一場勝利戰争中最容易被遺忘的聲音。
酒盞落地,碎裂開來,大将軍一聲令下,北上,班師回朝。
三月過後,大軍已行至京郊,此時天地已一片銀白,萬裡紅纓飄揚在一片雪色中如點點紅梅洋洋灑灑地落在雪地上。
京城看起來同記憶裡沒什麼區别,依舊是磚石壘砌,銅脊鐵環,城牆高聳,巍峨壯觀。
城門外,軍旗在雪中飄揚,在京的文武百官次第列開,在一行人下馬後讓出一條道,皇帝的駕辇穿過人群,穩穩停在前方。
大軍同行軍禮,聽候嘉賞。
“诏命:夫治國之道,文武不可偏廢。今鴉茶伏首,西戎疲敝,暫無外患,四海晏然,宜倒置幹戈,崇文抑武……”
诏書太長,雖然覺得前面有些不對頭,但後面滿篇贊溢之詞,封這個文官那個文官,讓竹知雪聽到耳朵起繭,微微出神。
直到诏書中的一句話劈入了她的耳朵。
“故朕以為,當撤大将軍一職,召回烽火令。然大将軍謝驚元功勳卓著,宜有以尊之,仕為右将軍,賜宅邸一座,金銀各千兩。”
好一出卸磨殺驢用完就丢啊。
竹知雪猛地擡頭,站在她左前方的謝驚元立馬回頭輕飄飄瞟了她一眼。
既然正主都不打算出頭,她也隻好按捺住怼人的心。
“昔長樂長公主之女竹知雪,斬首敵寇二千,生擒鴉茶首領之子胡魯克,宜承安國封号,任龍韬将軍,掌京郊火器營。”
诏書一出,在場的官員皆變了臉色。
在一片竊竊私語中,謝京元站出來向皇帝求诏:“陛下,西南一役我朝共計犧牲人數十萬餘人,皆是大梁英烈,臣想請陛下下诏為戰死的将士建墓立碑。”
皇帝臉上辨不出喜怒,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諸位覺得呢?”
一旁的大司農觑着皇帝臉色,出列勸谏:“陛下,西南戰事鏖戰三年,耗财無數,此時國庫空虛,不可再大興土木啊。”
有人想要站出來,不知是要附和還是反駁。皇帝掃視一圈,見着是他,趕忙收場:“有理,此事再議,回宮吧。”
竹知雪心裡憋着一口氣憋到了晚宴。
此次回京,皇帝上來就撤了大将軍的職位,收回了烽火令,給了個右将軍的位置,扣扣搜搜賞了點金銀财寶便草草了事,反倒是讓她升官封侯,負責掌管京郊火器營。
帝王疑心病重,擔心臣子功高震主,又怕武将因為待遇不公一起造反所以拉她出來做靶子,竹知雪雖然感到寒心但能理解。
可他甚至借大司農的口駁回了謝驚元提出的為犧牲的西南守軍立碑祭祀的請求。
竹知雪坐在慶功席上,低頭見金玉作盞盛瓊漿,擡頭見道道珍馐流水過,不知怎的就想起大司農那張“憂國憂民”的臉,和那仿佛再多花一錢便要使國庫空虛、國将不國的語氣。
氣極反笑。
這群厮混在錦繡堆裡的蠹蟲沒體會過亂世荒年,沒見過十裡人煙絕,白骨露于野,便能心安理得地露出令人憤慨的愚蠢。
隻要他們還在高台之上,大浪與他們秋毫無犯,被拍死的魚又與他們何幹?
左右不過換種吃法。
漠視群黎者,屍位素餐者,百死莫贖。
此時,一身着玄色朝服的男子湊了過來:“見過将軍。”
竹知雪此時正想着怎麼除掉這群人,心頭正煩,極其敷衍地和他碰了一杯,自顧自幹了。
打眼卻見對方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敬酒的手還僵着,在她的視線觸及到那雙手時又猛地把手縮進寬大的袍袖。
擡頭又看見他臉色通紅,壓根不正眼瞧自己。
來找茬的?
“有事?”
“有。”卻依舊是不正眼瞧她。
幾個意思?
竹知雪翻了個白眼,果然文官就是磨唧,說話跟蹦豆子似的,實在讓人厭煩。
“……有屁——話快放!”
江淮霁悄悄擡眼,猛然與面色不善的竹知雪對視上,慌忙撇開眼,面上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紅暈又飛了上來,殿上暖黃的燭燈拂在他如玉的面龐上,更顯得他色若春花。
江淮霁本意想約她出去叙舊,張口時思緒卻還停留在方才碰杯時不經意的手指觸碰,于是脫口而出,“下官失禮了。”
話音剛落,他臉色一白,似是有些絕望,神色飄忽,拖着沉重的朝服,嗖地跑開了,活像隻急飛捕食的鵙。
竹知雪一頭霧水,聽到一旁有人壓着聲音蛐蛐她:“看見了沒,江廷尉素來是容止可觀,言語有章,待人接物無處不妥帖,碰上竹知雪這麼個欺男霸女的流氓也得有所愆忘。”
他以為自己壓低了聲音,卻沒料到習武之人耳聰目明,早将他這番話聽了個全。
竹知雪循聲望去,見是他,眉尾一揚,朗聲回怼:“我道是誰,原是本将軍的手下敗将,劉博昌,吃石子的滋味可還好受?”
诋毀她的人頓時一哆嗦,強撐着面子:“你!你仗勢欺人專橫跋扈,須知惡積禍盈終有傾覆之日,他日必自食其果!”
他爹的,罵得怪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