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得到的愛實在太少,而恨又太多,原以為用金錢能夠填滿,它卻像白蟻一樣漸漸蛀空了我的軀殼。】
正是一年中天氣最嚴寒的時候,昨夜的落雪甚至都沒來得及消融,冰冷的江水一遍又一遍湧上岸邊,澆在身上連骨縫都凍得生疼。
陳恕被一群保镖用力反按在地上,臉頰側面被碎石劃得血肉模糊,下方是一個緩沖的斜坡,隻要身後的人奮力一推,他立刻就會掉進深不見底的江水中。
“怎麼樣,你說還是不說?”
旁邊響起一道冰冷不耐的聲音,細聽甚至能察覺到幾分淡淡的殺意,莊一凡對陳恕的耐心已經到達了臨界點,恨不得下一秒就淹死這個喂不熟的白眼狼:
“我哥這幾年包你吃包你穿,沒有他你現在還在會所裡給人陪酒,他到底哪裡對不起你,居然敢串通别人把公司的芯片技術賣給對家?!再不交代和你接頭的人是誰,信不信我今天就把你廢了填江!”
被按在地上的男子已經到了生死關頭,卻絲毫不見驚慌,甚至還低低笑了一聲,他俊美的臉頰沾着鮮血和泥土,襯得膚色愈發蒼白,淩亂的碎發遮住寒潭般幽寂的眼眸,藏着難以言喻的妖氣和挑釁:
“莊一寒怎麼不親自來找我算賬?”
做了惡事還這麼有恃無恐,隻能說是天生壞種。
莊一凡蹲下身,用力拍了拍陳恕的臉,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别指望我哥今天會來救你,他這個人最恨吃裡扒外,信不信就算你今天死了他也懶得問一句。”
語罷站起身,冷冷吩咐道:“丢進去!”
當然不可能真的把人淹死,然而身上捆着繩索,一遍又一遍扔進去,一遍又一遍撈出來,在窒息與溺斃中反複掙紮徘徊,無異于酷刑。
陳恕已經忘記自己嗆了多少次水,耳朵嗡鳴不斷,連視線都開始模糊起來,前半生所經曆的事走馬燈一般從腦海中閃過,像做夢一樣不真實。
陳恕這一生,截止到昨晚前,對于很多人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存在,說是麻雀變鳳凰也可以,說是踩了狗屎運也可以,總之稱得上逆風翻盤。
他出生于一個偏遠山村的貧困家庭,母親早逝,父親有心髒病幹不了重活,還有兩個未成年的弟妹,放在網上大抵就是别人常常戲谑的天崩開局。
在那個老師教英語都帶着口音的環境下,陳恕憑借自己硬生生考上了A市的一所大學,那所學校算不上多好,也算不上多壞,卻是他拼盡全力所能夠到的最近的一把梯子。
入學之後,陳恕引以為傲的成績在教育資源優良的大城市裡一度泯然衆人,他并沒有多差,卻永遠不是最好的那一個,獎學金和他失之交臂,助學貸款似乎也無法填滿那個紙醉金迷的城市所帶給他的沖擊。
在一個和他同樣貧困的室友介紹下,陳恕去了會所當男模,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的一隻腳似乎就已經邁入了灰色地帶,然而他偏偏在那裡遇上了莊一寒——
一個改變他畢生命運的人,也是世俗大衆眼裡所謂的“上流人”。
如果按照正常的命運軌迹,陳恕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和對方的世界有所交集。莊一寒從海外留學歸來,年紀輕輕就已經将家族生意打理得井然有序,商界出了名的手腕狠厲,這樣的人本不該缺什麼,然而卻也有追求不到的白月光。
陳恕第一次上班那天,恰逢莊一寒告白被拒心情不好,對方喝醉了酒意識不清醒,旁邊的狐朋狗友秉承着一番“好意”就替他點了個男模,随手一指,不偏不倚恰好是站在人群後面的陳恕。
那時青澀的陳恕又怎麼會懂這裡面的彎彎繞繞,隻是照着規矩把人帶回了酒店過夜,後來哪怕時隔多年,他也依舊能想起莊一寒從床上蘇醒後看向自己的眼神,冷得瘆人。
莊一寒這個人太傲了,清高且目無下塵,和一個夜場男模過夜對他來說無異于人生污點,陳恕絲毫不懷疑當初如果不是莊一寒恰好情感受挫,出于某種空虛寂寞的心理包養了自己,他一定會被對方收拾得很慘。
這一包養,就是整整九年。
就像莊一凡說的,對方不僅承擔了陳恕的一切生活費用,還把他父親安排出國做了手術,後來更是把送他去學工商管理進入公司核心,讓他一個農村窮小子在大城市裡有了站穩腳跟的資本——
陳恕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莊一寒對他這麼好,給了旁人一輩子都觸碰不到的财富地位,陳恕該感恩戴德才是。
可陳恕不僅僅是對莊一寒感恩戴德,那段一無所有的灰暗日子裡,他在連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時候悄然愛上了對方,這份愛意像螞蟻一樣蠶食着他的心髒,越是求而不得,就愈是痛苦。
你如果問陳恕這份愛有多深,他答不上來,他隻知道這份愛如果得不到反饋,甯可毀掉也不能讓别人得到。
可惜莊一寒不愛陳恕。
他心裡藏着一個人,陳恕花了整整九年時間也沒能走進去。
在莊一寒心中,陳恕仿佛還是當初那個從農村出來的窮酸小子,卑劣借着醉酒的那個夜晚發生關系,然後偷來了幾年的風光。
江風凜冽,呼嘯着刮過耳畔,原本奄奄一息趴在岸邊的陳恕忽然劇烈咳嗽兩聲,然後低笑了起來,他笑得肩膀震顫,淚水溢出眼尾,一度讓人懷疑瘋了,啞聲問道:
“莊一寒呢?他為什麼不過來?”
莊一凡居高臨下望着他,眉頭緊皺:“你做出這種吃裡扒外的事還有臉見我哥嗎?”
他一向看不起陳恕,窮山溝溝裡出來的鄉巴佬,哪怕後來打扮得西裝革履成了人上人,也依舊改變不了骨子裡的東西,精明算計都寫在臉上,眼睛裡除了錢還是錢,真搞不懂他哥當初為什麼會包養這種人,跌份。
莊一凡在江邊站得太久,耐心終于告罄,他低頭看了眼腕表,見已經快天亮了,冷冷道:“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說還是不說,這次不說你以後都不用開口了!”
他語罷走到陳恕身旁,作勢要把人踢下去,然而就在這時,江面上方的高架橋不知何時駛來一輛純黑色的邁巴赫,後面還跟着兩輛同色的保時捷。
隻見那輛純黑色的邁巴赫靠邊停下,按了兩聲鳴笛,不大不小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顯得有些突兀,也讓莊一凡下意識停住了動作,他看見那輛熟悉的車,神色難掩詫異:“哥?!”
陳恕原本已經凍得有些失溫了,聽見這句話卻倏地擡起了頭,他臉色蒼白,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強撐着從地上搖搖晃晃站起身,隻見主駕駛座的車門打開,從裡面走出一名穿深色大衣的男子,對方的面容和莊一凡很像,隻是更加俊美冰冷,目光漫不經心掃過下方神色各異的衆人,帶着渾然天成的壓迫感。
是莊一寒。
陳恕的心髒控制不住劇烈跳動了一瞬,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像是有人在他胸膛上挖了一個洞,風一吹隻剩空洞寒涼。
他很清楚莊一寒的手段,對方無緣無故過來隻會是找自己算賬的。莊一凡看着兇狠,但比起面前這個男人不過是小孩過家家,色厲内荏吓唬人的罷了。
預料到了最壞的結局,心中反而平靜了下來。
陳恕一動不動盯着莊一寒,親眼看見對方從高架橋上走下來,一塵不染的黑色皮鞋沾上了雪沫和泥土,最後緩緩停在自己面前,男人颀長清瘦的身形被陰影吞沒大半,容貌和初見時一般無二,隻是平添了幾分内斂的鋒芒,聲音就像山巅終年不化的積雪:
“為什麼?”
沒有想象中的憤怒和嫌惡,隻有低沉淡漠的平靜,九年來都是如此,仿佛他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為什麼?”
陳恕微微偏頭,心想莊一寒這是在問什麼呢?問自己為什麼要把公司最新研發的芯片技術賣給對家嗎?其實能有為什麼呢,答案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陳恕擡手抹掉嘴角的血迹,扯出一抹譏諷的弧度,在黑夜中詭豔得讓人心驚,他聲音嘶啞,一字一句莫不帶着最大的惡意:
“莊一寒,我就是想看你不痛快,你不痛快,我就高興了。”
男人淡淡挑眉:“我對你不好嗎?”
“……”
一陣死寂的沉默過後,陳恕蓦地笑了一聲,他灰敗的臉色因此多了一種攝人心魄的神采,驚豔得讓人移不開眼,緩緩搖頭:“不……你對我很好。”
但就是這樣才顯得更可恨不是嗎?你在我人生最困難的時候給予了莫大的幫助,衣食住行全部來自于你,人生事業也是來自于你,一切一切的光鮮亮麗都來自于你。
你幫了我很多很多,對我也很好很好,卻偏偏不愛我,你說,讓我這個天生就陰暗卑劣的人該如何大度釋懷呢?
隻此一件,便是最大的原罪,勝過千千萬萬樁不痛不癢的罪名。
“草你媽的!死到臨頭了還嘴硬!”
一旁的莊一凡終于聽不下去,憤怒沖上前就要揍陳恕,然而卻被莊一寒擡手攔住,他就算再沖動暴躁,在大哥面前也隻得忍氣吞聲,用惡狠狠的目光瞪着陳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