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天,日子又重新回到了正軌,就連段成材也老老實實回了學校上課。說來奇怪,陳恕和他的交集明明并不算多,細算起來甚至比不上和于晦在一起的時間,但關系卻是寝室裡最近的——
陳恕總感覺他在段成材身上嗅到了很微妙的同類氣息,腥甜的、腐爛的、見不得光的……屍體味兒。
但對方明明是個活生生的人。
“陳恕,寝室樓下面有人找你!”
段成材就那麼抱着一顆籃球上來了,白色的體恤長褲,相比以前花裡胡哨的模樣簡直素淨的不像話。
陳恕原本在做作業,聞言從電腦後面擡起頭,微不可察皺了皺眉:“誰?”
段成材拿着杯子從飲水機接了一滿杯水,仰頭咕嘟咕嘟喝幹淨,這才喘口氣道:“不知道,一個男的,年紀不是很大,是不是你弟弟啊,長得和你挺像……”
他話未說完,就見陳恕忽然拿了件外套匆匆起身,一陣風似的離開了寝室:“我有點事出去,幫我把電腦作業存一下!”
段成材不滿喊了一聲:“喂!我也有事急着出門呢!”
對方卻早就跑沒影了。
陳恕跑到樓下的時候,隔着老遠就看見弟弟陳忌站在樹蔭底下,瘦高的身形,肩上背着一個黑色的大号旅行包,裡面也不知塞了什麼,鼓鼓囊囊,漲得連拉鍊都險些撐裂開,四處都是磨損的痕迹,整個人看起來灰撲撲的,和鮮亮明媚的校園是如此格格不入。
陳忌原本局促站在寝室樓下來回走動,一擡眼忽然發現陳恕下來了,眼底立刻迸發出驚喜的亮光,激動朝他揮了揮手:“哥!”
陳恕看見面前曬得微黑的弟弟難免有些晃神,畢竟上輩子有幾年都沒怎麼見過面了,他上前接過陳忌手中大包小包的袋子,低頭看了眼裡面的東西:“你怎麼忽然過來了,也不提前和我說一聲。”
陳忌擡手擦了擦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道:“爸讓我來看看你,我來的路上小靈通不小心被人給摸走了,就沒有電話,你寄回家的地址上面有學校名字和寝室号,我一路問過來的。”
陳恕問起了妹妹:“阿念呢,怎麼沒和你一起過來?”
陳父大字不識一個,所以家裡三個孩子當初都是找一個山上道士取的名:恕因果,忌貪妄,念常安,從裡面各選了三個字出來。
陳忌掂了掂肩膀上的包:“她學校還沒放假呢,加上路又遠,出村要坐好幾個小時的大巴車,我就沒讓她過來。”
陳恕看了眼他風塵仆仆的模樣:“吃飯了嗎?”
陳忌咧嘴一笑,牙齒白白的:“吃過了,車上吃了兩個饅頭,一個雞蛋,就是我有點暈車,下車的時候全吐了。”
言語間還有些可惜。
陳恕看了眼時間,發現剛好是中午吃飯的點:“走吧,我先帶你出去吃飯,然後找個旅館落腳休息。”
陳忌有些遲疑:“不用了哥,我晚上就打算坐車回去了。”
他想着晚上随便找個大巴客運站湊合一晚上就行,陳恕卻根本沒聽,直接帶着他往校門口走去,随便攔了輛車去附近的商業街:“難得來一趟,住兩天再說。”
長兄如父,再加上陳恕性格有些冷漠,導緻弟妹在家裡都怵他,陳忌聞言果然老老實實坐在出租車後座,什麼都不說了,隻有一雙眼睛透過車窗四處好奇的打量着。
陳恕上輩子也是富裕過的,更喜歡吃清淡養生的食材,他原本想找家幹淨點的餐館點兩道菜,但沒想到陳忌經過麥當勞門前直接饞得走不動道了,腳步一頓,隻好臨時拐進去點了個雙人套餐。
農村隻有過年的時候才能見到一點葷腥,這種充斥着肉香的油炸食品對于陳忌來說無疑有着緻命的誘惑力,他拿着一個漢堡狼吞虎咽,兩三口就吃掉了一大半,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的問道:“哥,你也吃啊。”
陳恕把自己的那份往弟弟面前推了推:“我中午在學校食堂吃過了,不怎麼餓,你都吃了吧。”
陳忌聞言用力點點頭,吃完了漢堡又繼續消滅薯條,少年正在成長的身體就像無底洞一樣,吃再多東西也不會撐,一個雙人套餐就那麼被他硬生生吃了個精光。
陳忌末了擦了擦嘴,低頭看了眼旁邊,發現就自己最沒吃相,有些不好意思的小聲問道:“哥,這些漢堡是不是挺貴的?”
陳恕彎腰整理了一下腳邊歪斜的袋子,不經意發現裡面有幾套老舊的男士換洗衣物,動作頓了頓,随即若無其事坐直身形:“你不用管,吃飽了就行,等會兒找個旅館住一晚上,明天我買票送你回去。”
陳忌卻有些吞吞吐吐的:“哥,我……”
陳恕耐心問道:“怎麼了?”
陳忌滿臉為難:“就是……”
陳恕摸了摸口袋,條件反射就想抽煙,但想起這是公共場合,就又忍住了,他垂眸調整了一下坐姿,因為有前世的記憶,所以輕易就能猜出弟弟想說些什麼,聲音淡淡:“給你三秒鐘,現在不說以後都别和我說了。”
陳忌眼底閃過一絲無措,連忙攥住陳恕的手腕道:“哥,我說,我說,就是……就是爸的心髒不太好,前兩天幹活倒地裡了,縣裡的醫生說沒辦法治,要到大城市來,家裡藥費不太夠……”
陳恕反問道:“那你覺得我有錢嗎?”
陳忌一怔,為他嘲諷的語氣。
陳恕面無表情盯着弟弟,不知懷着怎樣的心情一字一句道:“老家的小學初中不用錢,高中學費是我自己給别人搬東西一點點攢的,大學的生活費也是我自己出去兼職掙的,我來a市那天,身上除了一個行李箱,兜裡就隻有二百塊錢。”
“這麼多年我沒拿過家裡一分錢,從能走路開始就會幹活了,上學的時候連飯都吃不飽,每個月還得往回寄,他心髒病住院要醫藥費,你覺得我有錢嗎?嗯?”
接連幾個問句把陳忌問得面紅耳赤,他低頭咬緊牙關,隻覺得羞臊到了極點:“哥,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陳恕聽不出情緒的問道:“那你們是什麼意思?”
從陳恕有記憶開始,貧窮就和跗骨之蛆一樣緊緊伴随着他,那些血脈相連的親人盤踞在他的傷口最痛處,幾乎要将他身上的血吸幹。
他固然有前世的經曆做後盾,可以在這輩子開創一番事業,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就被沉重的原生家庭硬生生壓彎了脊背,捂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再也沒有破土的可能。
陳忌羞愧得無地自容,慌張解釋道:“哥,是我說錯了話,你……你别和我計較,我這次過來就是順路看看你,然後給你捎點東西,沒别的意思。”
他語罷手足無措解下身上的背包,從裡面抱出一個透明的塑料油桶,裡面放着滿滿當當的雞蛋:“這個是從家裡給你帶的土雞蛋,可有營養了,爸說你念書辛苦,平常累了就吃兩個,還有、還有一些豆角和青菜,但是路上太遠了,捂壞了……”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掏,鼓鼓囊囊的背包很快癟了下去,桌上擺滿了花花綠綠的塑料袋,鄰桌的人紛紛投以注視,暗自讨論這個奇怪的鄉下小子。
陳恕面無表情注視着這一切,不知在想些什麼,冷不丁出聲問道:“你們來幾天了?”
陳忌詫異擡頭:“哥?”
陳恕踢了踢腳邊的袋子,裡面全是他爸的換洗衣物:“我問你們來幾天了?”
陳忌見瞞不過去,隻好低下頭呐呐道:“來了一個星期了,爸還在ICU躺着,醫生說要用什麼進口支架,又說了一堆什麼亂七八糟的我也沒聽明白,那個病房一天就得花一萬多,家裡帶的錢都花光了,我沒辦法才來找你的……”
家裡的頂梁柱倒了,陳忌實在慌得亂了手腳,這才一路找到哥哥的學校來,他說着說着忍不住哭出了聲:“哥,爸會不會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