緞君衡一家大概隻有一個正常人。至于什麼是正常,這個詞語不大好泾渭分明地确定。
緞君衡是個知恩圖報的樂觀人。他沒有早前記憶,得中陰界百姓分食救饑,又被緞氏宗主偶然收養,自此不再流離飄蕩,終于能有一個居所可以停留。
待到能力漸長,足可靠自己的手開辟出一片大好前程,緞君衡投身朝堂,盡心輔佐帝王,回報那些于土地上勤勤懇懇勞作的中陰界百姓。
甚至還開辟了個小癖好,總能在不經意間撿些小玩意兒帶回家。
起先還是一隻百靈鳥,一塊天青石,後來變成了一隻垂死路邊草坪的老牛,一粒久經風霜打磨的圓潤珠石,一個躺在陰冷山洞裡的小毛孩兒——這大概是從撿到他的緞氏宗主那兒學來控靈術時一并學來的。沒有父子之實,卻是恩義在先,絕情又聰慧的緞氏宗主到底還是在義子的人生畫布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後來撿到黑色十九,緞君衡雙手抱着啼哭的嬰兒,邊化光往家趕,邊還在想要怎麼堵住家裡小孩兒的嘴。
嗯,管他的,總不能把我趕出家門吧——身為中陰界最大麻煩制造機的他早已經不會對自己的行為産生絲毫的愧疚感了。
好消息是小空并沒有做出什麼大的反應,隻是吃光了廚房裡的雞腿,壞消息是緞君衡視雞腿如生命,那天夜裡産生的打擊有多大,至今也不得知。
到最後也隻能餓着肚子捂着胸口,氣虛體弱地空笑笑,心裡想着哎呀呀,沒辦法,小孩子總得多慣愛慣愛,把以前沒嘗到的都嘗一遍。他已經學會如何做一名朝廷官員,一名宗主,如今也正在慢慢學習如何做一名父親,即使他從未娶妻生子。
時年一晃,流沙飛逝,嬰兒長成了孩童,小毛孩長成了大毛孩。
黑色十九八歲那年,緞君衡總愛拉着小空和十九站在一起,伸出手指一比劃,哦呦,一樣高了。
“我和他體質不一樣!”小空嚷嚷着,拼了命往旁邊跑。
“可你比十九多吃好幾十年的飯。”
緞君衡光明正大地站在當事人面前笑,還彎下腰摸了摸面前小少年的頭,剛修剪不久的過肩墨綠發像小草一樣柔韌,觸感依舊良好。
黑色十九這時候一般不會說什麼,隻是站一邊看着父兄的笑鬧,常産生這個家隻有他一個正常人的感想。
“說了讓你不要挑食,你看十九,長得白白胖胖的,多可愛。”
“指摘他人前,你又可曾想過你不愛吃青菜?黑色十九長這麼快,天塌下來正好有他頂着,我當然是無所謂的啦。”
“我是大人,大人已經過了成長期,不吃青菜沒關系!”緞君衡矢口狡辯,指指點點:“你是大哥,怎麼能讓小弟把活兒全挑了!?”
“他願意,我樂意,今天的事能拖就拖,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緞君衡先憋一口氣,深深呼吸,準備發揮自己在朝堂上辯駁群臣的口才。
“诶,我突然想起昨天的控靈術還有一個地方沒悟通!我先去後院空地上練習,拜拜!”見了鬼才會有人敢和緞君衡拼口才,小空當機立斷轉移注意力跑路。
“臭小子,有本事兒你别逃!”
這個家果然隻有我一個正常人,黑色十九在心裡默念,轉身跟着緞君衡追去後院。
連沉悶的黑色十九都能從平時的相處中看出父親喜歡在兄長身邊晃悠,也自然能看出兄長對這個家似乎并不怎麼喜歡,經常在明月高懸時靠在窗棂上遙望,像是在想念些什麼。
黑色十九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分明兄長一直以來都是沒心沒肺的模樣,還總愛忽視他,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憂愁的時候。
小時候孩童記性差,卻總是有一雙小手抱着自己,東颠颠西搖搖,把他晃得頭暈眼花,仿佛要把剛剛喝完的米粥給全部倒出來。那時每到夜間戌時,他吃完晚食不久就會被抱到一間屋子裡,有人把厚實的被褥蓋在他身上,自個兒靠在窗邊吹風。
整個屋子裡最明亮的色彩是金色,遙遙望着天上的白玉盤,不肯分給他哪怕一個眼神注視。
黑色十九為數不多的清醒記憶裡,眼前總是晃過金色。是會嫌棄他的金色,是會喂他米粥的金色,是總是在父親不在家時看護他的金色。那時候的黑色十九隻會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叫,伸出帶着手鍊的手去讨要一個抱抱,蓋在身上的棉被還殘留有暖暖的陽光的味道,可他的兄長卻總是不肯與他一起享受,而是守着那一輪不能擁有的月亮。
沒有人會喜歡被忽視的感覺,黑色十九也不喜歡。他從小就沉默寡言,不給兄長添麻煩,很乖很乖地跟在人屁股後面。後來長大了,能跑能跳了,就倔着脾氣跟着小空一起出門斬鬼——這是緞君衡拜托給十九的小任務。
他還會在衣袖裡塞療傷藥粉、棉布、藥酒,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為了保護幺子的人身安全,緞君衡甚至還把煉制的一些法器給了十九。
做這些都是因為每次小空大清早回家時,身上總是飄着股淡淡的,幾近于無的腥氣,後來無意間被黑色十九拿去問緞君衡,才出此下策。
小空隻能眼睜睜放任身後跟着個小尾巴,不能動手,不能甩掉,還得抽空看着人,防止小孩兒跟丢了自己找不着回家的路,一直持續到黑色十九七歲。
還是十九八歲那年,五六月份的晴朗好天氣,下午太陽垂在山腰,小空見緞君衡去上早朝還未回來,麻利地收拾家夥準備出門幹大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