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垂落,夕陽消失在遠處山際,接替它的是幹燥的冷風,刮起沙土,從遙遠的西北方向吹襲而來。
天色漸漸變暗,沈行約緊了緊衣領,縮在監牢一角,視線時不時從勞作的奴隸身上,轉到不遠處白帆般的帳篷上。
這裡看上去像是胡戎族人的一處駐紮地,從那零星分布的氈房,以及此地的荒涼程度來看,不像是胡戎貴族,應該隻是普通民衆的居所。一眼望過去,大概有二三十戶,每一個氈房上都系有寓意吉祥的五彩帆布,伴着袅袅升起的炊煙随風輕曳,仿佛一卷靜谧曠古的畫卷。
直至一隊人馬的到來,打破了這份甯靜。
遠遠地,幾個衣着華貴的青年男子下馬跑來,為首的男子鷹鼻鹞眼,一身戎袍,上來先是踹了看守的甲兵一腳,惡狠狠道:“你,把牢門打開!”
沈行約耳廓稍動,依舊背對着牢門,閉目盤膝坐着。
方才,他看到這群人打馬趕來,還以為是蕭拓領他的手下回來了,他起身來迎,等到走近才發現不是,便又退了回去。這群人暮夜而至,不用問也知道是來找他麻煩的,眼下蕭拓不在,這兩個甲兵想來也不頂什麼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娘的!沒聽見是不是?”男子上前又是一計狠踢,“給我打開!”
随即,兩個甲兵噗通一聲跪下,道:“連鞑王子……不可啊!”
連鞑氣得又要抽他們,八王子莫迄拉抱住他肩膀,小聲勸道:“哎,六哥何必和他過不去,咱們不是說好了……”
連鞑狐疑地轉過目光,莫迄拉向他遞了個眼神,道:“在裡面更好,大家各自找位置,比比誰的箭更有準頭!”
“也好!”連鞑不屑地擡手,撣掉皮靴上的灰土,對着甲兵哼出聲來:“不為難你了,你們就站在這守着,也别來打攪本王子的雅興!”
說完與其他人一道退開,這群人各自帶着弓箭,當下便張弓搭弦,對着鐵籠内的那個身影躍躍欲試起來,連鞑目光瞄準,順着箭矢方向,道:“不過聽父王的意思,還是打算要留他一命,那就說好了,隻準射手和腳!誰都别犯規啊!”
其餘人道:
“知道了知道了!”
“連鞑,你這話來的路上說了不止一遍了!”
連鞑一聲獰笑,第一個松開了搭弦的手,隻聽‘咻’地一聲,箭矢穿過鐵栅,直朝裡面的背影射.去,沈行約有些預兆,大喇喇地擡起膝蓋,箭矢劃出一道暗影,貼着他大腿上的布料飛過,箭頭沒入兩寸,直直紮進了沙地裡。
緊接着,數道箭矢一齊射.來,沈行約沒有起身,他側耳分辨着聲音方位,時而擡一下靴、時而動一下腿,最後一道箭矢朝他後頸射.來,将要射.中時,沈行約猛地前傾身體,折腰撲身下去。
額發沾到地面的沙土,箭矢貼着他的後腦掠過,在他後頸處帶起一股寒風。
是個自上而下、貫穿而來的射式。
“莫迄拉!你他媽想吓死我!”
連鞑一把推開莫迄拉,按了按狂跳的心髒,怒道:“拿我的話當耳旁風?都說好了!不準射頭不準射頭!你把他射死了!你自己去和父王交代!”
剛才連鞑連射三發,全沒射.中,本就心煩意燥,偶地一瞥,卻見莫迄拉張弓上搖,猛地射.出一箭,那箭矢達到最高點,在半空劃出一道抛物線,竟是朝廢帝的脖頸射.去!
連鞑一時又驚又怒,好在這一箭也沒有射中,不然真鬧出什麼亂子,他作為這件事的主使,免不了第一個受到責罰。
雖說現在的胡戎,人人都恨極了這狗皇帝,但他畢竟不像攝赫,沒有他為攝提格那般肯豁出去的決心和勇氣。
在很早以前,連鞑就已經投靠到車牧陣營,站在了攝提格與蕭拓的對立面。
但不同于他們二人之間的兄弟情義,他投入車牧麾下,單單是出于利益考量,為了從車牧那裡求得好處和庇護罷了。
是以,殺掉廢帝,讓車牧備受部族擁戴,進而得罪他的生身父親閻都這樣的事,他根本就不會去做。為了車牧的王業而舍棄了自己的前途,那更是犯不上。
之所以會來這,純粹是因為他氣不過車牧手下幕僚對他出言譏諷,說蕭拓一早領兵伏擊東夷,替攝提格在老閻都那裡出盡了風頭,而他隻是個吃幹飯、連箭都射不準的酒囊飯袋,所以故意來找回場子,順便來替車牧探一探口風,看看這個中原皇帝和蕭拓之間究竟是有什麼關系。
放下長弓,莫迄拉尴尬笑笑,道:“六哥,我剛才一時沖動,你别生氣,咱們再來……”
連鞑冷哼一聲,又從箭筒裡摸出一支箭。
沈行約撐起手臂,一點點支起上身,另一隻手朝前摸索,把腦袋前面那一根箭矢拔了出來。
冰涼的三角棱泛着寒光,他用手指試了一下箭簇的鋒利程度,挺快的。
沈行約舔了下唇,猶疑地想:這麼好?主動送上武器。
他正愁找不到東西防身,這根箭矢雖然缺少弓弩的搭配,就這麼徒手使用殺傷力大打折扣,但若是近戰自衛,應該也勉強夠用,鉚足勁楔過去,就是塊木頭紮也紮透了。
思及此,便把身側的其餘箭矢都拔.出來,揣進了袖子裡。
連鞑親眼瞧見這個被囚的廢帝不僅毫發未損,還将他們射.過去的箭矢全都撿了起來,當即又是一箭發去,沈行約拔箭的動作一頓,猛地後仰上身,歪扭脖頸,仰面側避了一下。
‘嗖’一聲,箭矢命中鐵栅,反彈而起,箭柄發出‘砰’地一聲沉悶振動,在半空嗡陣片刻,掉了下去。
這一箭可有點險,沈行約撿起箭矢,發現袖子裡已經揣不下了,便随手丢到一旁。
這個舉動徹底惹火了連鞑,隻見他面露兇光,一連抓起三支箭矢,搭在了弓弦上,此時,一旁提心吊膽許久的甲兵終于站不住了,硬着頭皮上前來勸,道:“兩位王子……别再射.了!真要有個好歹,小的們也沒法同王上和三王子交代啊!”
“你什麼意思?存心和本王過不去?”連鞑放下弓箭,退開攔在身前的甲兵,呵道:“滾開!”
“不是小的們存心和您過不去,實在是因為……三王子他臨走之前留了話,小的們實在擔待不起啊!”
提起蕭拓,連鞑心頭怒火更盛,咬牙問道:“他都說了什麼?”
“三王子說……他回來時,這個人要是少了一根汗毛,他、他就要我們的命!”
連鞑眼珠一轉,思量片刻,問道:“他真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