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準備好,可以不用面對,逃避不可恥,逃避也有用。
李蘊不想再繼續走。
她生平第一次有這樣強烈的共情,甚至不是把自己帶入祁言的視角,隻是站在一個旁觀者角度替他難過,像是把心泡在最純的檸檬汁裡,手指不自覺地顫抖。
“回去吧。”她又小聲重複了一遍。
祁言停下腳步,注視她,然後堅定地說不。
“不用,那些對我來說,已經過去了,我帶你來這,隻是想讓你更了解我。”
見她猶豫地停在原地,祁言拽了拽她的手,“走吧。”
李蘊沒再說話,跟上他的腳步。
老房子在小區中心,靠近健身器材區域的某一幢六樓,是買樓加送屋頂的那種,從樓下看,他家屋頂陽台一角已經被肆意生長的植物占領了。
氣喘籲籲跟着爬上六樓,祁言拿出鑰匙開鎖,外面的防盜門是最早的十字形那種。
打開兩扇門,意料之外沒聞見燥悶的塵氣,也沒有任何生活過的氣息。
房子裡保留了那個時代的裝修。
微黃的沙發、雜亂的電視線、鐵藝花架、紅木酒櫃和茶幾上草編的遙控器收納盒。
“帶你參觀一下?”
“好。”
房子其實沒什麼特别的,隻是配上祁言講的童年趣事,就變得有趣起來。
走過廚房時,他從櫃子裡翻出兩本泛黃微卷的菜譜。
祁言的媽媽是大學老師,在做飯方面一竅不通,祁言的父親創辦律所那年,家裡經濟狀況相對緊張,他媽媽辭掉家裡的保姆,買了菜譜回來自己做飯。
“但她做同一道菜,每次都能做出不同味道,沒法吃,就隻好出門找餐館,後來經濟轉好了些,我爸就把阿姨重新聘回來了。”
祁言抖了抖書裡的灰,放回櫃子裡,“羅奶奶對我的情況很清楚,不單是王泰開告訴過她,我住進來幾個月,全靠她每天送飯,我才沒把自己餓死。”
回頭看見李蘊凝神盯着他,祁言擡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走吧,我們上樓。”
樓上的房間被一條陰暗的走廊串聯,祁言依次對她介紹。
“這間是書房,那會兒放學回家,我就在這裡做作業、看書,周末的時候會有老師來補課。”
李蘊掃過玻璃書櫃裡放着的相框,是張單人照。
他稚嫩的臉上挂着得體的、淡淡的微笑,胸前的紅領巾系地闆正又漂亮,下面有一串紅字,是拍照時間和畢業學校。
祁言蹲下從一個抽屜裡拿出幾本漫畫雜志,“很好玩的是,那會兒流行看這些,幾個同學家裡管得嚴,隻能買來看完藏在我家,偶爾想回味,就用找我問題的借口,一起聚到這個房間看漫畫。不過後來有人成績下降得厲害,我就不讓他們來了。”
在他的描述裡,照片裡的少年變得鮮活。
她能想象那時的祁言,坐在一群男孩中間,笑着把幫忙保存的漫畫從抽屜裡拿出來,和他們一起坐在夕陽籠罩的屋子裡,邊看漫畫邊吃冰棍。
書房連接着屋頂花園,推開玻璃門就能走出去。
門上粘着一隻量身高用的卡通長頸鹿貼畫,用馬克筆在對應的高度線上,記錄下這個高度的年紀。
10歲一米五。
12歲一米六五。
14歲一米七五。
再之後的記錄就沒有了。
“好可愛。之後呢,15歲、16歲的你有多高?”李蘊用手輕摸,擔心會把老化的塑膠蹭掉。
祁言輕笑了聲,“14歲以前,弄這個是為了我媽高興,15歲之後沒有,大概是……叛逆期吧。”
祁言的叛逆期不太典型,更多還是對自身和世界看法的更新,整個人變得成熟穩重了很多。
青春期的男孩,是不大願意弄這些定義為“幼稚”的東西的。
“至于我的身高,15、16歲大概一七八,在這。”
他微微彎腰,剛好是一個她墊腳就能吻上的高度。
正午陽光照在花園的白磚上,反進來的光,照的他瞳色淺了一個度,他的唇隻有淺淺的唇紋,感覺柔軟極了。
李蘊緩緩将手搭在他的脖頸,醞釀了幾秒,墊腳吻了他唇一下,眼睛則觀察他的反應。
眼睫又顫動了一次,祁言眼睛裡溢出明顯的笑意。
他直起身用手指撫了撫嘴唇,倒是把李蘊這個始作俑者看得臉熱了下。
穿過花園來到他的卧室。
香槟色配棕色的窗簾,胡桃木顔色的床和衣櫃,靠牆的一角有張和書架結合的坐榻,旁邊對窗放了張圓桌和椅子。
坐榻上放了一疊書,看内容,應該是他後面住進來時帶來的,多半是表演專業的書籍。
青春氣息并不重,簡約的風格已經能看出現在他公寓的雛形。
李蘊在他床上坐下,拍了拍剩下的床墊,發出咚咚的空響。
“這裡,”祁言在她旁邊坐下,“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自己睡,很害怕,但要面子又不願和爸媽說,晚上關上門,自己在被子裡哭了很久。”
李蘊問他也會哭嗎,祁言被逗笑了,說誰小時候不哭,就算變成大人,也不是不想哭,而是不能哭。
李蘊回了句也是。
兩人安靜地享受了片刻甯靜。
而後,祁言起身,從坐榻下的開放收納格裡,拿出兩個光盤盒。
李蘊目光落在封面上,覺得這兩盒光盤,怎麼看怎麼熟悉。
祁言叫了聲她名字,“我是不是從來沒說過,我為什麼喜歡你?”
李蘊怔了一下。
她懷疑是不是胡青然或餘淨和他說了什麼,不讓他怎麼一下問到她的心坎裡。
沒等她回應,祁言自顧自說起了那段昏暗的時光。
知道自己無法演戲後,他的心情說天塌了都是輕的。
像是物理學家把一生奉獻給物理,卻被告知物理根本不存在,像三次元人愛上了二次元人,注定見不了面,也像《遇見你之前》的男主角,熱愛冒險向往自由,卻因為車禍永遠地被束縛在輪椅上。
捏緊拳頭砸向空氣,隻能收獲讓人更加疲倦的無力感。
為了躲避不斷找上門的前女友,他搬回老房子,足不出戶,在這間不大的卧室裡思考餘生。
王泰開來看他,帶了很多消遣的物資,另外還有台筆記本電腦。
那會兒祁言已經很久沒用手機了,他對外界一切都不關心,但卻沒讓把電腦拿走。
新學期開始,畢業論文和畢業作品,都少不了用電腦,他努力着想讓一切回歸常态。
但是生病的人,精神狀态是不受控制的,不僅是寫論文時大腦空白,同學們在群裡讨論畢業大戲時,他本能地抗拒表達想法。
生活晝夜颠倒,一覺睡到下午是常事,看見夕陽落下,他又覺得心慌,像是在過世界末日前的最後一天。
他迷上了懸疑片,通過刺激腎上腺素分泌,達到提高集中力的效果,勉強地推進論文進度。
某日午後,他手誤點進了一個觀看人數僅幾萬的電影裡。
隻要是懸疑恐怖的題材裡,他不在意看什麼,看什麼都沒區别,于是将就看完了這部電影。
卻沒想到随着電影結尾曲的響起,心裡格外甯靜,大腦像是被人用海綿按摩過,緊繃感蕩然無存。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内行看門道。
但他不确定是導演、編劇、還是攝影給了他這種感覺。
把主創搜索一遍,在“李蘊”的頁面裡,跳出她近日的采訪視頻。
他永遠記得李蘊看向鏡頭,回複惡評的那句話:“别把自己當回事,也别把我當回事,在你賦予我所有期待前,我首先是個和你一樣有局限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