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五年,八月十六日夜,益州。
太子于靈武登基的消息在益州傳的沸沸揚揚,衆人明面上對此諱莫如深,背地裡卻是人心浮動,一邊在揣摩天子心意,一邊在盤算自己後面何去何從。如此這般惴惴不安的過了三日,終于在第四日的晚上,身處益州的中高級官員們得到了天子的召令。
行宮正殿十二扇鎏金隔扇盡數洞開,裹挾着蜀地特有的潮氣湧入殿中。
坐在禦座之上的天子打量着自己的這些“忠臣良将”,一眼望去隻覺都是心懷鬼胎之輩,幾日來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再次湧起。天子心中冷笑,明知這些人巴不得自己早點宣布退位,好讓他們去燒新天子的熱竈,此刻卻偏偏不想如了這夥人的意,于是緩緩開口道:“今日召衆卿來,是……”
殿中衆人聞言忙屏住呼吸,凝神傾聽,生怕漏掉隻言片語,卻不料天子話鋒一轉,“近來氣候……”天子說着忽然對着盧萱問道:“哎?你父怎的沒來?”
原來天子适才想說的并不是這個,但在說話間突然發現盧淩風不在,思及那晚自己和盧淩風不歡而散,心中大驚,情急之下便直接問了出來。
盧萱本和裴嶽盧黎等人一同站在衆人後面裝鹌鹑,突然被天子點名,隻好走出隊伍回答道:“啟禀陛下,有消息說吐蕃有調兵的迹象,故而父親面聖次日便星夜兼程前往邊境巡視了。因事發突然,未來得及向您面禀,故而父親命臣向您呈上奏疏,三日前臣便将奏疏交給了高大人。”
見天子望向自己,高力士忙躬身道,“盧大人所說屬實,三日前奴婢曾欲将此事禀報給您,但您當時……,故而奴婢便将奏疏放在您面前的禦案上了。”
天子自是清楚高力士欲言又止中所指的便是自己前幾日心中煩亂,一直在思索如何應對太子自立一事,故而無心聽取其餘奏報。此時按高力士所言向書案上瞧去,果然在右手邊擺了一封奏疏,天子拿起來匆匆一看,内容與盧萱适才所說并不二緻,隻不過其上的筆迹雖能看出盧淩風的影子,卻絕非出自其筆下——盧淩風奏疏向來是銀鈎鐵劃,力透紙背,倒像要将朝堂當作戰場厮殺,料來這應是盧萱代筆。
想到盧淩風那副脾氣作風,天子不由覺得頭疼。心中清楚盧淩風當日負氣而去,自是不會如此行事周到,故而眼前這封奏疏必然不會是出自盧淩風的交代,想來是盧萱為他那個“任性”不減當年的老父親打的補丁,高力士也是心知肚明的配合。但此時天子也并不打算戳破,隻是用奏折點了點盧萱和高力士,然後便放回了桌上。
盧萱見天子并不打算就此事多做糾纏,便悄悄退回了原先的位置,繼續裝鹌鹑。
盧氏兄弟和蘇塵等人早已知曉了天子的決策,故而此時在一片焦灼忐忑的氣氛中依舊氣定神閑。
其餘衆人卻是等得心焦,恨不得沖上去逼着天子表明态度。偏偏天子好似在逗弄人似得,先是說氣候,後又問起了盧淩風的去向。雖然衆人也好奇為何今日不見盧淩風,聽得盧淩風又去巡邊也心知這次怕是又有人要倒黴,但此時這些都比不得靈武那件事要緊,畢竟他盧淩風再如何位高權重,也不過是劍南節度使而已。
殿中自盧萱退回隊伍中後便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甯靜,隻能聽到殿外的蟬鳴聲,直到衆人站得腿腳發麻,正忍不住偷偷活動一下雙腿,天子才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就在衆人打起精神準備聽天子發話之時,天子卻并未開口,隻揮了揮手,示意高力士宣讀早已準備好的《命皇太子即皇帝位诏》。
“元子亨,睿哲聰明,恪慎克孝,才備文武,量吞海嶽。付之神器,佥曰宜然。今宗社未安,國家多難,宜令即皇帝位,朕稱太上皇。……”
等高力士念到“其四海軍權,先取皇帝處分,然後奏朕知。”時,天子拿起桌案上的那封奏折,起身離開了正殿,邊走邊嘟囔道,“這家夥,都這把年紀了,還是和當年一樣,動不動稍不順意就留書出走!”
“待克複上京,朕将凝神靜慮,偃息大庭也。”
诏書宣讀完畢,衆人忍不住擡頭,正好望見了消失在轉角處的一片明黃色衣角。
衆人剛松了口氣,突聽得天子的聲音自轉角處傳來:“傳旨,劍南道諸軍鎮戍務,仍由盧卿全權節制。凡四品以下武官遷轉,可便宜行事。”
——
至德元年,八月十六日夜,茂州。
夜來山風習習,吹去了白日的熱氣,一行人在帳外點起了篝火,親兵們放哨巡視安排的井井有條。
不遠處,裴喜君靠在樹邊,由着盧淩風為她按摩由于連日騎馬奔波而酸脹的雙腿,突然朝着面前正按的專心的人說道,
“盧淩風。”
“嗯?”冷不丁被妻子喊了全名,盧淩風忙擡頭望向妻子。
“你說此番太子靈武自立,天子會如何決斷?”
“天子當年能一路從天後時熬到登基稱帝,又豈會不知識時務者為俊傑?”盧淩風手上動作未停,輕笑一聲,回答道。
“也就是說天子最後還是會選擇退位喽?”裴喜君邊向盧淩風示意按按小腿,邊說道,“可那是皇位啊!一朝失勢,其中的落差他怎麼肯?難道不怕步高祖和睿宗後塵嗎?”
“是啊,你也說了高祖和睿宗殷鑒不遠,如今太子羽翼已成,新君登基已是闆上釘釘之事,天子縱是不肯也是無用,故而不如就坡下驢,彼此都好看。”盧淩風稍稍加重了些手上的力道,見裴喜君并沒叫停,便放心繼續着手中動作。
“确實,不過我猜天子不會輕易徹底放權,畢竟若手上一點權力都不留,就真的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裴喜君沖着盧淩風狡黠的眨了眨眼睛,“如今天子身在益州,那……”
“所以還得恭喜喜君小姐的節度使夫人想來還能再當些時日。”盧淩風笑着調侃道。
“去你的!我什麼時候稀罕這些了?”裴喜君笑着撿起手邊的小石子砸向盧淩風,兩人笑鬧一陣,裴喜君突然帶着些擔憂望向盧淩風,“一旦天子退位,你盧淩風這‘上皇舊人’該如何自處?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見妻子為自己前途擔心,盧淩風柔聲開解道,“莫擔心,這些日子已收攏了劍南大半兵權,如今長安未複、山河未平,這李唐江山暫時還需要我這把老骨頭來賣命,輕易動我不得。更何況四子皆已成才,你我已是年過六旬之人,若是新皇不容,為夫便學蘇無名辭官歸隐,到時候還要勞煩裴大師收我做個随從伺候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