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驿書房内,一方長書桌兩邊坐着兩名各有千秋的男子。一清貴一俊朗,杯盞交換之間兩人不着痕迹地相互衡量猜度,一時間房中安靜下來。
秦治借着喝茶的動作打量着眼前的錦袍貴公子,心底各種想法流轉。這人他不陌生,幾年前湖廣總督私通匪寇企圖自立為王,正是這人循着一樁官員謀殺案找到了證據并臨時受命帶兵緝拿。隻是當時秦治人在西北忙着把某個惹了事的混蛋偷運出來,沒有親眼見識那讓他爹和秦霜也避忌幾分的手段。
“秦家這幾年真是越來越幹淨了。”至少,表面上找不到任何非法的勾當。蘇子銳抿了口茶,說得雲淡風輕。他查看過秦家相關的宗卷,秦鳳林是個性子火爆的前輩,在江湖上頗有名望,帶領着白焰幫從淮河邊的船隊一步步成為大齊有名的漕幫。
“好說好說,都是托以前老一輩以命拼下來的基業,我跟大姐都是蜜罐裡長大的,隻求安穩度日,做做正當小生意糊個口便可。”秦治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笑容有點憨。
“傳聞秦家大小姐霸道,二少爺纨绔,很多人等着白焰幫沒落,但近年白焰幫卻越發壯大,不僅吞并了江南一帶的漕運,更是壟斷了揚州一帶的地下賭場,黑市交易多不勝數。自秦家與蜀地富商齊家聯姻後,更是連内陸的生意都迅速拓展。”蘇子銳細查一番之下也是吃驚,這幾年下來白焰幫的發展與之前的路向趨勢完全不同,隻怕秦鳳林早就退休,放手給這兩姐弟了。隻是秦家姐弟在外名聲不怎樣,行事在揚州也頗為張揚,如今看來,傳聞更像是有心人故意放出來了。
“蘇大人說的是我白焰幫嗎?”秦治訝異地偏頭,“我們姐弟年少時是輕狂了些,但人不輕狂枉少年嘛。我姐嫁人後不也安分了嗎?再說,我秦家最是奉公守法,阖家上下均是良民,最是安守本分不過了,什麼黑市白事我們都不清楚的。至于拓展一事,姐夫家是蜀中大戶,帶帶親家很正常,不過是姐夫引薦了一些米商鹽商而已,算不得什麼大生意,糊口而已。”
奉公守法,良民……蘇子銳冷嗤,果然是出自一處。調查秦家的時候,他順手查了下敢把秦家大小姐娶進門的齊家,而那個一臉無辜的姑娘,戶籍便是挂在齊家嫡系之下。真要算起來,齊家的旁支還得稱一聲小姐。
“安穩度日是不錯,最怕沒有自知之明接了不該接。”他語調微沉,墨黑雙眸清冷漠然,不露一絲心緒。
“大人說的是,隻不過白焰幫接下的便是該接的。”秦治笑容帶着痞氣,一副油鹽不進的纨绔相。
“秦少幫主一手彎刀盡得秦幫主真傳,不知這拳腳功夫又如何?”蘇子銳忽然擡頭一笑,俊雅溫潤,身法卻詭異地迅襲而來。
秦治一驚,沒想到這人說打就打,迅速翻過桌子避開。不大的内室中,兩人拳腳對接,室内的一桌一椅及桌面的茶杯卻分毫不動。
對方攻勢詭異不見淩厲,但每招均有緻命之處,秦治雖然笃定他不至于在這裡下殺手,但也不敢大意。
手刀橫劈被擋下,蘇子銳探得差不多,索性以掌風掃退,翻身坐回自己的位置,輕描淡寫地道,“得罪了,秦少幫主。”
“你!”架打得不上不下,秦治忍不住握緊了拳,深呼吸壓下煩躁,暗恨今天沒把彎刀帶過來。官府的人多狡詐,他不敢輕舉妄動。
“早些日子,司州碼頭有械鬥,朝廷追查的物品被劫走。不過……劫匪身手不凡,蘇某聽聞白焰幫近日也押送物品路過,本來對此略有疑惑。”慢條斯理地放下茶杯,蘇子銳别有深意地道,“方才與秦少幫主切磋了一下,可能少幫主還是比較慣用彎刀,應非當日劫匪。”
“我……”秦治嘴角一抽,不知道該反駁哪一樣。這人怎麼能以那張淡然的臉說這麼欠抽的話?難怪秦霜特地囑咐他别跟官府的人有交集,手指動了動,秦治好幾下深呼吸才壓下湧上心頭的戾氣。
門邊細碎的聲音在忽然安靜的環境下分外清晰,兩人同時擡目。
阿若還沒靠近,窗戶便忽然從裡面推開,吓得她馬上蹲下,掩耳盜鈴般把托盤高舉過頭頂。好一會兒沒聲音,阿若怯怯地從托盤下擡頭,看到蘇子銳面無表情地低頭看着她,下意識笑了笑,“我……給你們送點心。”
“想偷聽?”蘇子銳挑眉。
“沒沒沒,隻是好奇你們談什麼而已。”阿若盡量無辜地回望。
“想知道?”蘇子銳掃了眼她高舉的托盤,眼底輕泛異色,“把甜的換掉再來。”
窗門被無情地關上,阿若站起來,看了看托盤上彩心最拿手的紅豆糕,“他剛剛那眼神是嫌棄嗎?紅豆糕它不香嗎?”
明明就很好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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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怒氣沖沖的藍衣中年男子走出司州官驿大門,嘴裡念念叨叨道,“怎麼能狐仙跟惡鬼湊對兒呢?這都是女子啊!明明狐仙跟書生才是主角,狐仙舍身取義,多番相救,書生癡情不悔,終與書生成眷屬,這樣他們的故事才會被傳頌,不懂戲曲精華,頑兒……頑兒!”
擦身而過的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和憤怒中,全然沒注意到迎面而來的男子。
蘇子銳眼角餘光掃了下,略一思索便想起此人正是萬興班的戲子之一,被阿若她們稱為戲子張。不消說他口中說的正是最近司州城很火的曲目《桃花記》,沒想到現在他們還沒決定結局。這出戲因為命案擱置,但有不少人已在暗自大廳結局的消息了。
走進官驿,偏廳依然有燈火,間或人聲傳來,蘇子銳腳步一頓,沉吟半響走了過去。偏廳長桌邊,淺杏色衣裙的人背對他而坐,裙擺空蕩蕩地飄動,驟一看還以為是沒有腿。
清脆的嗓音帶着忿忿不平,念叨的語氣與方才男子别無二緻。
“明明妻子是無辜的呀,她也曾溫柔善良,也曾賢惠體貼,書生也曾跟她山盟海誓,恩愛纏綿,她會成為惡鬼,還不是因為狐仙與書生胡來帶來禍事,讓妻子受了無妄之災?狐仙若真是那麼好,為何要知三當三,破壞書生與妻子的人生?書生既有妻,為何還要受狐仙吸引,還要棄妻變心?他在溫柔鄉之時,可曾想過妻子為他操持家務,敬養父母,他欲殺惡鬼之時,可曾想過妻子之所以成惡鬼是因他們的緣故,可曾想過這個惡鬼也曾與他情深義重過?害了人還想要成眷屬?哼,做夢!”
蘇子銳抱手靠在梁柱邊,看了眼她盤腿坐在椅上的坐姿,難得有興緻地問了句,“看戲不就圖個樂子,書生與狐仙終成眷屬才是人心所向。”
“這走勢根本就三觀不正,害人的罪魁禍首受到贊頌,還能相守富足,被害的人卻永世不得超生……從頭到尾都是書生的錯,狐仙要是真的聰明,就該跟妻子一起,讓百合花開滿大地,讓書生一無所有。不然,哪天來個桃花仙樹仙水仙啥的,就輪到她變成惡鬼了。”阿若一掌拍在桌面上,想也不想地道。
“你倒是想得通透。”他不懂百合花跟這個故事有什麼關聯,但話中大意卻是明白的,隻是蘇子銳沒想到她會這般想。
辦案多年,他深覺世人偏愛壞種,更愛好人墜落。壞人隻要最後做一件好事便能輕易翻身被人稱頌,還美曰其名為浪子回頭。而好人呢,哪怕一路行善積德,隻要心起一絲惡念,便會成為衆矢之的,從雲端被打落地獄。
“那當然……”阿若反應過來,猛地回頭一看,“蘇大人,你回來了?”
笑顔如花的人與她自然而然的問候讓蘇子銳有種錯覺,許多年前也有人笑着說這樣的話。搖搖頭,他走進廳中,“你這坐姿就不能正常些?”
阿若讪讪笑着把縮起來的腿放下,盤得太久腿早已麻了,一動痛得她面容扭曲,雙手不住地揉着膝蓋,忍不住哀怨地望了眼他。
對她的指控的眼神視而不見,蘇子銳長指輕點桌面,“聽說這官驿今天熱鬧得很,人來人往的。”
司州接近揚州,多的是庭園府邸,官驿素來不是官員首選,平日都是冷冷清清的。這幾天多了他們,官驿才開始有了不少煙火氣息。
“可不是麼?我幫你招呼了你家師妹還有齊七他們,可費功夫了。”阿若順手倒了杯茶,喝了一口便感到兩道冷光掃過來。她手一頓,慢條斯理地放下茶杯,再翻出另一個被子倒了茶推過去。
蘇子銳輕嗤,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垂目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