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驿内院,廂房之内。
左手伸長舒展在桌面,阿若右手托腮想着方才春兒的話,“故意,讓人以為……”
這幾個字眼仿佛雷劈般讓她腦子閃出新想法。
醉海棠死的時候從她頭上砸下來,嫣紅也是往她砸,但她跟這兩個人關系都一般。如果說真的有人要借戲班子的人陷害她,為何從京城一路過來快兩個月才動手?
嫣紅是死了一段時間,她才出門的。那是不是說……嫣紅死不是因為她?而是她出門了,兇手想要做些什麼讓人把嫣紅的死跟醉海棠連在一起?
會不會……其實醉海棠也與她無關?阿若一直不明白的是為什麼要從她頭上砸下來,總不會跟當年在方家砸銀子一樣是報複吧?當時在司州是鬧得挺大,但她跟方靜生當年的恩怨,隻是演了場戲……
“等等,那就是兇手根本不知道當年的内情?”摸了摸下巴,阿若忽然訝聲道。
“什麼内情?”低柔清冷的嗓音從門邊傳來。
阿若蓦地回神,看到蘇子銳不請自來地坐在她身邊,她驚訝地望着他,“你怎麼來了?”
他不是去送師妹嗎?
“手不疼嗎?”蘇子銳長指戳了戳她左手的手肘。
酸麻的感覺翻湧,阿若差點眼淚都飙了,恨恨地拍開他的手,“疼!”
“你還知道疼?”蘇子銳避開她的手,淡諷道,“英雄救美的把戲在台上還沒演夠?沒那個能耐湊什麼熱鬧?”
“我救的可是你家師妹。”阿若斜睨他一眼,小拳頭握了握,忍耐地道,“玉蓉姐這麼嬌弱,萬一摔壞了怎麼辦?”
這沒傷到隻是吓一跳臉都白成那樣,如果不是他剛好來了,估計阿若還得想辦法探探她有沒有心靈創傷。
眸底泛起冷意,蘇子銳輕嗤,“她嬌弱,你就皮粗肉厚?跟你說了多少次安安分分的,你是跳蚤嗎?一刻閑不住?需不需要給你關到牢裡才老實?”
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
聽得氣憤,阿若剛想掀桌,卻叫他抓住了手腕,她瞪圓眸子,“蘇瘋,你想幹嘛?”
蘇子銳随手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瓶子扔過去,“把這藥膏用上。”
“你……是來給我藥?”阿若狐疑地看着他,本來想拒收,但想想上次那個藥膏連宋大娘都覺得很好,便爽快地拿着,“謝了呀。”
說那麼多,不還是感激她救了師妹?
她眼中的想法幾乎沒有隐藏的意思,蘇子銳手指輕點桌面,懶得再看她,“你方才說什麼内情?可是之前在林中發現了什麼?”
破案這種事情還真是她做不來的,阿若幹脆地把自己剛才的想法告訴他,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反應。
隻見眼前俊秀的男子緩緩擡眸,眸底罕見地漾過細微的訝異,劍眉輕挑,沉吟了一下,才有點猶豫地道,“你……如今才發現嗎?”
拿着小瓶子的手緊了緊,阿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小女子萬般信任萬能的蘇大人,本想着蘇大人很快就能緝拿兇手歸案。誰知道大人遲遲未破案,小女子隻好努力揣測了。果然人還是隻能靠自己呢。”
别以為别開臉她就看不出他眼底的諷笑。
“你若有此等覺悟也是不錯的。”蘇子銳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看她亮晶晶的眸子裡惱火快要燃燒起來,才慢悠悠地道,“醉海棠與嫣紅确非同一人所害。”
“什麼?兇手真的不是同一個?”阿若驚訝得站了起來,瞬間反應過來,“有人模仿殺醉海棠的行兇手法?為什麼?難道要阻止什麼?還是有其他目标?”
“官家機密,無可奉告。”蘇子銳抱手環胸,以眼神示意,“你還是趕緊把藥上了。”
阿若瞪着他公事公辦的模樣,咬着牙笑道,“蘇大人,故事講一半的人最可恨了,你這樣會被人套麻袋打的。”
“那沒辦法,誰讓我就是這般天生不讨喜?”蘇子銳冷冷一笑,“再說,本官倒想看看是誰敢當這套麻袋的人。”
這猖狂的口氣真的很欠揍。阿若咬了咬後牙槽,忍了,等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絕對要……
“再瞪眼珠子都要滾出來了。”被那雙圓滾滾的眸子瞪着,蘇子銳無端地覺得好笑,“你非官家人,知道太多反而不好。”
常言道,知道太多的人死得最快。
阿若也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但這種有點頭緒又被吊着的狀态真的讓人心癢癢的,渾身不對勁。看他的樣子估計撒嬌耍賴也不會透露,阿若垂下眼簾,順手拉開袖口的緞帶,翻起袖子抹藥,“那我在林中用針戳的黑衣人呢?他……死了嗎?”
她的語氣腔調都平淡,但蘇子銳還是聽出了一絲懼意。垂眸看了眼她已泛青的手肘,他指尖輕點桌面,心不在焉地道,“那人想擄走你,不管出于任何目的,于你都是危險的,被反殺也不冤。怎麼,你還怕自己殺了他?”
“我沒那麼想。隻是……比起殺人,我更希望以律法讨回公道。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的規則應該建立在道德和法治上,而不是以暴制暴。”阿若不是聖母蓮花之流,但她所有的觀念無法接受随意殺人。事實上,除了輕功,她也沒有什麼殺人的能力。曾有人戳着她腦瓜希望她學,但她沒有辦法。
“那不過是因為你還沒遇到絕境。”一抹極淺的恨意隐在眸底,他被丢去西北軍營後,弱肉強食,以暴制暴一度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如果都靠權力和暴力,那刑部和大理寺還有存在的意義嗎?蘇大人,你們不就是為了讓所有害人者都以律法懲戒才會努力破案嗎?”阿若望着他的眼裡坦蕩得沒有一絲的猶疑。
蘇子銳輕垂目避開她的目光,她的話就如純真的孩童般,相信世間一切自有公道。明明單純得可笑,他卻不自覺褪去慣有的諷意。
見她仍執着地望着,念着這是個尋常姑娘家,他終究把後續透露一下,“北裡他們趕過去的時候人已不在了,現場沒留下什麼痕迹,應該是被人救走了。”
看不慣她随意抹兩下的敷衍,蘇子銳啧了一聲,索性伸手拿過藥瓶,“這是瘀傷用藥,需以内力揉開。”
她哪來的内力?阿若忍下翻白眼的動作,看着他修長的手指覆在自己手肘,悲催地發現自己的皮膚不如他白皙!
手指骨節分明,指尖泛着淡紅,指腹略有輕繭,不影響其外形秀美。他的手比她的大許多,攤開按在她手肘便把她的整條手臂都遮擋了。
阿若不是手控,但也有欣賞美的能力,看了好一會才平靜地道,“我試過被山寨的人抓了,差點賣到窯子裡。試過被污蔑殺人,被人囚禁起來,也試過住到黑店,差點半夜被宰了……不知道這算不算絕境?但當時我真的很怕,隻是人太多殺不了拼不過,還不如想法子脫身。”
指尖一頓,蘇子銳垂目不語,掌心下的皮膚還帶着一絲涼意,不用看也知道那姑娘眼裡依舊是漫不經心的笑意。
他習慣觀人,很早便知道,身側的姑娘非常善于及時行樂,她可以熱情地擁抱任何新生活,卻也可以無情地轉身離開,仿佛沒什麼東西能讓她留戀和牽挂。初時隻覺她沒心沒肺,但如今卻覺得她是經曆了太多,不再去在乎。
“我這人吧,信條隻有兩個,打不過就躲,躲不過就加入他。”阿若笑嘻嘻地道,“離開師門時,我師父給我算過命,他說我此生順利,縱然山重水複卻也會柳暗花明,隻需保持常心,必能得善終。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我隻要好好活着就行。”
這個連姨媽巾都欠缺的世界沒有她需要的一切,還有什麼盼頭?活着就好。那老頭到死都對她懷有愧疚,算出這卦後沉默了許久,說的話也許不過是長輩對孩子的美好祈願,但她甘願相信,并且不時拿出來安撫快要絕望的自己。
也許就是這句話,讓她撐到了現在。她想要看看,她的善終是怎樣的,會不會是她所期待那般。
“是麼?”沉默半響,蘇子銳才輕道,手指忽然用力一戳。
“疼啊!蘇瘋!”猛地從幻想裡清醒,阿若發覺這人永遠有辦法讓她瞬間脫離傷春悲秋的情緒,隻想爆粗。
“客氣點,我可是救過你多次。你師父告訴你常心以對,就沒教過你要投桃報李麼?”
“沒有。”阿若斷然搖頭。
開玩笑,桃子比李子大那麼多,誰這麼虧啊?她可是立志要投木瓜換瓊玉的人。
“蘇大人?”彩心一進門就看到兩人眼神角力的一幕,腳步一頓,視線落在她家阿若被蘇子銳抓着的手臂上。彩心一頓,随即笑吟吟地上前,坐在阿若身邊,自然地接過阿若的手,“這種粗活我來就可以了。”
“什麼粗活?”阿若轉頭瞪着她,“我的手哪裡粗了?他幫我抹個藥就是粗活?”
她隻是這兩年幹活多了,皮膚有點不夠細膩而已!
“怎麼又弄傷手了呢?”順手把她翻起的袖子拉下來,彩心愛嬌地嗔了她一眼,“蘇大人身份高貴,你怎麼可以使喚他?真是不好意思,蘇大人,我們太失禮了。”
阿若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被彩心牢牢抓着的袖子,順着她意偏頭對蘇子銳笑了笑,“勞煩你了,蘇大人。”
蘇子銳已斂去笑意,神色淡然,寒眸含霜,把藥瓶放在桌面,“這幾天你安心在官驿罷,沒事别亂跑。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兩人起身恭送,等人遠去了,阿若才慢條斯理地支頤看向彩心,“你是怎麼了?”
“我怎麼了?”彩心一臉好奇地反問,“蘇大人是刑部官員,我們是小百姓,對他恭敬點不是理所當然嗎?再說了,他現在是幫了你,是我們的恩人,我們就不要不識好歹給他添麻煩了。”
她理所當然的樣子讓阿若懷疑自己的記憶,難道之前說蘇子銳對她上心的人不是彩心?
說到麻煩,阿若眨眨眼,她還真不是故意的,隻是倒黴地被人拿來做靶子而已。再說這個麻煩嘛……
垂目看彩心細心地把緞帶纏回她手腕,阿若輕聲道,“誰給誰添了麻煩……還不一定呢。”
沒聽清她話的彩心徑自綁好緞帶,擡頭看着阿若秀雅的面容,略略惆怅。
想起方才在廚房聽到那些衙差說三道四,彩心隐約有點不滿,不過幾天就能生出幾個版本的故事。切,蘇大人是明珠,阿若于她也是珍寶,憑什麼她家阿若就是沒臉沒皮的卑微女子?彩心暗暗打定主意,這案子一了,她就是拖也要拖着阿若離開這裡。
從來默契的兩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時間竟沒有話想要說。
房門以外,陽光漸漸被遮擋,雲層越發加厚,雲色轉深,悶熱的風從緩到急,夏日的雷雨即将到來。
萬興班。
萬興班的班主最近非常晦氣,台柱子醉海棠死得突然,緊接着剛離開的嫣紅也死了,要不是桃花記的受歡迎程度沒被這些事影響,他真的是得不償失。
“當初從京城南下時,還想着可以做旦角,沒想到剛有了紅火的本子,她反而急匆匆地跟了趙少爺……哎,若不是跟了那人,沒準還不用死。”班主說起嫣紅,既是遺憾又有點幸災樂禍。誰叫嫣紅在最需要的時候頭也不回地離開戲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