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重的鐘聲響徹,空氣中隐約有香火的味道,被夕陽蒙上薄紗的琉璃瓦下,穿着素袍的和尚有序地進入寶殿内,準備一天的晚課。
須臾之後,誦經的聲音慢慢籠罩着大隐寺的主殿。
寺廟後方,遠離香火與煩嚣,樹蔭之下一個小和尚努力地掃着地上的落葉。略舊的窗棂透過些許夕陽的紅光,落在房内人灰白的舊袍上。
房内床闆上,臉色蒼白的俊美男子眉頭輕蹙,眉心隐約帶青,額角隐約有汗,被頭沾染了微紅,從衣襟能看到纏繞于胸膛的白布,微微滲血。
“就知道你主動找上門沒好事,這樣的人你居然帶到佛門清淨地?”眉清目秀的和尚嫌棄地拍拍方才運人入内沾到的灰塵,沒好氣地伸手怒指守在床邊的藕色衣裙姑娘,“齊若語你膽子在外面浪大了呀,連朝廷之事都敢插手。”
阿若絞了帕子幫床上的人擦了擦汗,回頭瞟了和尚一眼,“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佛祖都不會跟我計較,一元你嚷嚷什麼呢。”
“這是重點嗎?”和尚正是大隐寺代住持,揚州頗有禅名的一元大師。此刻的一元沒有人前的波瀾不興,一臉兇相地捶着掉漆的桌面,“這人被捅了刀子,切口幹淨利落必是行家所為,身上的毒來勢洶洶,連我都沒有頭緒,背後必有陰謀,要命的是他還是官!你倒是好,随手一救,惹上禍看你怎麼收尾!”
阿若被噴得憋屈,當她喜好救人嗎?要知道救人這種事,輕則傅先生重則李狗子,但這人若是蘇子銳……
“蘇大人在京城和司州都救過我,要是見死不見我良心難安啊。”阿若也很為難,能把蘇子銳傷成這般,幕後之人肯定不是善類。
“你要有良心就不要把人往我這裡放。”一元最氣惱的是她拖了人就找上門,誰不知道揚州是秦家地盤,她怎麼不帶回家。斜了眼床上臉色清白卻掩不去秀美的男子,一元冷冷一笑,“你藏嬌不選金屋,選一滿是和尚的寺廟?”
說到這個阿若就心虛了,手中的帕子絞了絞,“我怕給師兄和霜霜添麻煩嘛。”
“你倒是不怕給我招麻煩!”一元氣悶地道,當他帶着一群光棍兄弟混飯吃容易嗎?
“你要是早點跟我說今日不宜出門,我也不至于救個人來大隐寺啊?”濕漉的帕子随手扔過去,阿若理直氣壯地低吼回去,“再說了,你不是跟京城皇家寺廟那位住持暗通款曲已久嗎?”
那位可是當今皇上重用的國師。阿若很有覺悟地挑挑眉,“你也是有靠山的呀,你去打聽打聽嘛。”
氣得倒抽一口氣,一元終究忍不住擡手敲了她一記,“幾年浪在外面,連話都不會說了嗎?颠三倒四的,哪叫暗通款曲嗎?那是狼狽為奸!”
一時靜默,阿若挑眉面無表情地與他對望一下,一元讪讪地摸摸光滑的頭頂,“嗯……好像也不大對。”
“五十步笑百步。”阿若嗤笑,“這揚州城的信衆都是傻子嗎?居然把一個沒文化的人捧得與天同高。”
“閉嘴。”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元認命地回到最初的問題,“這人是誰?”
官家信物被血浸泡得看不清名諱,但這樣的人氣質不像普通小官,又太年輕了,一元過濾了一下朝中的新貴。
“刑部侍郎,蘇子銳蘇大人,京城四子之一。”阿若把帕子丢回水盆,也不管水盆裡的水漾開微紅,直接坐到他身邊。
“蘇清那老狐狸的兒子蘇文遠?”一元略驚訝,畢竟這種官二代哪怕得罪人也不至于被下這麼狠的手,更何況蘇清為朝中文臣的主力,要動他獨子也要想想代價。“最近有什麼大案子嗎?”
兩眼茫然,阿若老實地搖搖頭。她對這方面的覺悟還不如一元,支頤看着一元皺眉念叨着一些官員的名字,阿若思緒飄得有點遠。
八年時間,居然讓一個騙子混到了揚州最負盛名寺廟的二把手,看住持大師走路都無力的樣子,他上位也是不遠的事了。
說到阿若和一元的認識,孽緣都不足以形容,簡直就是災難。
那年她初到這個朝代,一心想回家,然後年少無知遇到了他。以為和尚都如小說裡神通廣大洞悉天機的阿若為求指點被他騙得幾乎和盤托出來曆,誰知道這是個打诳語的慣犯。騙到阿若的秘密後,還是假和尚的一元利用阿若進行自己的複仇。但受過現代教育的阿若怎麼甘心被利用,當場就給他反水,兩人淪落西北有名的山寨,險象環生之下竟結出生死之交的友誼(誤)。
一元知道阿若魂至當朝的詭異。
阿若知道一元弑父殺人的陰狠。
大家都有對方的緻命機密,但巧的是彼此都沒有證據。這麼一來,知道本性并掌握彼此此生最隐蔽的秘密,無需任何掩飾,兩人反而有種這世間最密切的聯系。
啪的一下,額頭被彈了一記,阿若回過神,看到一元一臉不爽。
“魂飛天際了嗎?老子在認真想對策,你好歹擺個思考的表情。”一元受不了她一臉呆滞的樣子,“在外面沒被人陰死真是祖上積德。”
摸了摸額頭,阿若撇撇唇,“我祖上還不知道出生了沒。你說的我都不清楚,能怎麼想?這裡頭多少彎道,你還不如趕緊弄醒他,蘇大人出身官場,或者有對策。”
被她的話噎了一下,一元頹了臉色,“罷了,先等他醒來,找人解了毒再說。”
實在不行,他今日就送信入京問問最近出什麼事了。蘇清獨子重傷失蹤,就那種性子不可能吞這口氣。一元思忖着,默默算了下一來一回的時間。
“昂?”這下阿若震驚了,“你不會解毒?”
“誰跟你說過我會解毒了?”一元回以更震驚的表情。
“你不是說娘親是醫聖的徒弟嗎?你不是學過一些嗎?”阿若記得很久以前他炫耀過,醫聖雖然是幾十年前的傳說,但既然跟醫聖挂鈎的應該也能解個毒吧。
“那是我娘!你當醫術是血脈能遺傳嗎?”一元鄙視她,“還是說千百年後醫術能無師自通出生便有?”
“那咋辦啊?”阿若傻眼了,一元曾跟他過世的娘學過一些皮毛,當年唬得她以為遇上高人,誰知道這還是騙人的。奶奶的,明知道他是慣犯,怎麼還老是因為交情對他有一絲絲期待?
“找大夫啊。”一元理所當然地道,一掌抹去她的蠢樣,“你這人理所當然的性子當改。哦對了,長點心,記得别露了餡,這下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查着他的下落。”
阿若擡目瞪了他一眼,這點她還是有覺悟的好吧。
“還有,”想起一事,一元慎重地道,“别亂跑,寺裡來了幾戶聽佛理的客人,有兩戶是官家出身,不知是敵是友。這事搞不好,牽一發而動全身,真惹上不能惹的,齊秦兩家也跑不了。”
阿若明白他有心恐吓,但也知道輕重,點點頭,看他滿意地開門離開。
出了房門,聽到主殿傳來的誦經聲,一元歎口氣,眉頭輕皺。
那丫頭老是心不在焉,不說嚴重點肯定不會上心。能讓那本性涼薄的家夥頂着麻煩去救的,怎麼會是區區救命之恩?
“真是個麻煩。”
再次絞了帕子擦幹淨他的手,泛紫的指尖讓阿若有點不好受,“明明是那麼好看的手。到底是誰害的你呀,蘇瘋……千萬不要是那個人……”
司州被蘇子銳折了嫣紅這個局,她又被蘇子銳護着,那個人估計不會善罷甘休。阿若救他有一部分是怕此番受傷的原因有她,這樣一想就叫她分外難受。
趴在他床邊,阿若看着他的面容發呆,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劃過他的眉眼,“真好看……蘇瘋,你不諷人的時候長相才對得起京城四子的名号。”
可惜這人眼底不是淡漠就是諷意,冷冰冰的讓人不爽。還是閉着眼吧,好歹能看。
微涼的指腹落在他抿着的唇,唇角微微揚起,應是個愛笑的郎君才對。唇心軟軟的,很好親的樣子……熾熱的呼吸溫暖了她的指尖,莫名地讓她耳根一熱。
忽然想起人生第一次的人工呼吸,指尖像是被燙到了般抽回,阿若輕咳了一下,别開眼,“清醒點,齊若語,你可是受過無數小鮮肉洗禮的,心智不能如此不堅定。”
好看歸好看,但這人性格差,背景麻煩,不是能随意勾搭耍耍的小奶狗,還是算了。
床上的人蓦地緊皺了眉頭,發出混亂的呓語,表情痛苦,吓得阿若連忙湊了過去,“蘇瘋,你怎麼了?額頭這麼燙,你發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