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遠山如黛,與天空中的餘輝相映成趣。大隐寺的屋檐鋪上一層暖黃色的薄紗,悠然的鐘聲響徹山林,暮色如一副美麗的畫卷。
兩排參天的大樹之下,一襲圓領錦袍的清冷貴公子與身形矯健的黑袍男子相對而立。
“程将軍有事?”蘇子銳臉色淡漠,連語調也不再有波瀾。
程盛臉上神色被大胡子掩去了大半,唯有一雙精光炯然的眸子露出幾分武将的氣勢,“最近朝中為了大人失蹤的事鬧得不可開交,沒想到蘇大人竟藏身于大隐寺中。相信蘇老得知大人安好,必定欣喜若狂。”
他是不在京城,但好歹為将多年,對朝廷動态不算一無所知。尤其是,蘇清都借着獨子失蹤的事掀起了偌大的風浪。
蘇子銳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仿佛他方才說得不過是尋常問候,“本官身負皇命,恕不能對将軍直言。今日之事,還請将軍莫要對外人言。”
難怪都說刑部的官員狡猾,一個皇命,一個外人,輕易把程盛想要拿捏對方把柄的心思熄滅。這樣的人絕不會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客房,既然一直沒找上門,就是肯定他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插手這事。
想起早些年在西北的經曆,程盛臉色微變,他本身也不願意跟這個人打交道。隻是……
“程将軍為何會在大隐寺?我依稀記得,程将軍是半年前從西北調回京城,可回京後卻一直沒到任,可是有什麼問題?”蘇子銳确實早就知曉程盛在揚州,但對方意圖明顯不在他所查的事上,相安無事是最好。隻可惜如今裝沒看到也不成,方才那混亂,明顯眼前的人對阿若身邊的那個姑娘有些在意。
程盛目光微動,神色有些黯然,“本應到職的,隻家母病中,心結未解。甯将軍仁慈,上書請求今上允我一年時間,陪母親尋我那失蹤多年的妹妹。”
黑眸閃過了然,蘇子銳在西北曾聽說程盛有一個小妹十多年前就走丢了,當時鎮遠軍還曾派人幫忙尋過,不過很快程家就放棄了。
那些年邊境山寨匪寇橫行,孩子走丢的何止程家?小姑娘流落在外隻怕也是兇多吉少,而且……當年蘇子銳曾跟甯家因山寨剿滅之機組織官民複查丢失孩子的人家,但程家并不在其中。那時候沒見他這般積極去尋,時隔多年卻又一副不放棄的樣子确實也教人奇怪。
諷刺的意味藏在清冷的眸底,蘇子銳懶得去探究别人的家事,隻淡淡地道,“原是如此,程将軍有此孝心,相信必定能有好消息。”
程盛莫名地郁悶,他聽得出對方的諷刺,但這人說話從來如此,而他家的事也無法跟外人訴說,隻能生扛下來。
既然彼此都有秘密,那就各不相幹吧。程盛眨眨眼,眉宇略見局促,忍不住搔搔頭,“那啥,蘇大人你怎麼跟他們那麼熟?”
其他人不知道,但那個一元大師整天高深莫測的,言語愛引經據典又似是而非,但方才看他跟蘇子銳說話竟是一點也沒啰嗦,反而有些放肆。
蘇子銳顯然沒料到對方為難半響就問了這個問題,一時間啼笑皆非。見他問得認真,蘇子銳也隻能提醒一下免得他得罪了那幾個人來拖自己後腿,“你方才也是不妥,縱然心急也不能苛責别人……”
話未說完,一抹棕色身影飛快地從寝居拱門掠過。蘇子銳兩人眉眼一凜,身形暴閃,頃刻間已迫近。
來人料不到兩人動作如此迅猛,下意識揮掌,掌風才動,劍光與銀槍的寒光已驟閃。驚懼之下來人猛地擡頭,撞入一雙詫異的黑眸。
“白勇?”蘇子銳心念急轉,撤劍換以掌一拍,把人震離銀槍。來人重重地跌落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翻身,胸口已淩空被揪起,強行落入對方手中。
“果真是你!”冷眸一厲,蘇子銳手腕輕轉,森寒劍光劃破空氣。
被他死死揪緊的人一身棕色僧袍,光溜溜的頭頂有兩點戒疤,那驚駭的面容赫然是京城賭坊的白勇。隻見他臉色大變,狠狠地掙紮脫身,“不是我!”
“蘇大人慎行!”程盛不知内情,看到他動了殺心,連忙喝止。他在大隐寺數月,也是見過這名僧人的,隻不知兩人有何過節。
“刑部緝拿逃犯,閑人莫管。”
白勇一聽,奮力反抗。拉扯中,他胸口的僧袍哧啦一聲被撕裂,整個人往後跌去。蘇子銳手上一松,胸膛之上,被劃下數道疤痕的猛虎紋身就這樣撞入他眼中。
哀嚎,求饒,血染的一切,以及那種深刻的恥辱與憤恨驟然于平靜的眸底爆發,渾身的經脈沸騰,劍氣洶湧而淩厲,在頃刻間朝地上的人而去。
“住手——”
千鈞一發之際,銀槍與彎刀同時刺在地上,堪堪擋下了那一柄長劍。同一時間,地上的白勇被人揪着後衣領被一把拉走。
“蘇大人!”程盛低喝道,猝不及防地撞入那雙流轉着瘋狂殺意的寒眸,心下一顫。
秦治與一元臉色凝重,眼中略帶狐疑。
“蘇瘋?”阿若才趕過來便看到一團混亂,下意識地喚道。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人毫不掩飾的殺意,哪怕在司州那時也沒有此刻瘋狂。
詫異帶着擔憂的嗓音從邊上響起,理智如有意識般霎時回籠,蘇子銳輕合眼,胸腹間一陣劇痛,毫無征兆地噴出一口血。然後,他看到那個姑娘臉色大變地朝他而來。
她眉間的急色與眸中的淚光讓他刹那間晃神,神智清明間洶湧的内勁在五髒六腑亂竄,蘇子銳勉力忍下喉間的腥甜,放任自己靠在她單薄的肩上。一縷極淺的桃香萦繞身邊,激烈的恨意慢慢平複,寒眸低垂,所有的殺意收攏在眸底,臉色越發的慘白。
“蘇瘋,你怎麼了?别吓我啊……”阿若跟秦治險險地扶着他,本能地想看向一元,但莫名的危機感驟然狂襲,她脊背一寒,擔憂地擡頭看着那張慘白的俊容。
“宋大夫讓你别動内力你是沒聽到嗎?”秦治皺着眉看他毫不客氣地把大半力往自己身上靠過來。
蘇子銳寒眸輕眯,扶着她的手站穩了,輕輕擦了擦嘴角的血,才放下持劍的手,冷冷地看向擋在白勇身前的一元,“窩藏朝廷逃犯,一元大師好勇氣。”
白勇自知給師傅惹了麻煩,臉色蒼白,微低着頭合掌。
一元忍下心中想把某人扯過來狠揍一頓的沖動,面無表情地豎掌,“貧僧不知大人所言是何人,隻我大隐寺中無要犯,隻有已超脫紅塵皈依我佛的玄清。”
窩藏這種事,他要不先看看自己?再說白勇在京所犯之事并不算死罪,不過是個逃犯居然這般緊張……一元雙目淡漠地看着眼前情緒罕見明顯起伏的人,心下越發疑惑。
“你可知此人是涼州猛虎寨的餘孽,猛虎寨作惡多端,所出之人均為大奸大惡,朝廷早在剿滅之時便已明文凡寨中人必殺之。”程盛緊蹙着眉,不贊同地望向兩個僧人。
那個熟悉的名字出口,一元與阿若俱是微顫,卻反應極快地冷靜,一元紋風不動,眉眼淡漠,臉上依然是那副高深莫測的神情,“我佛慈悲,放下屠刀之人若能真心悔過,佛門自不會推拒門外。”
“做了那麼多壞事,若悔過便能被佛門接納,那佛門也太縱容了。一句放下屠刀便前塵勾銷,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程盛沉聲道。
他素來不信佛,更讨厭這些講不通的秃頭,當年猛虎寨在西北肆虐多時,無數百姓受苦,上百男童慘遭折辱,多少戶人家破碎,如今一句悔過若能脫罪,那些無辜枉死的百姓算什麼?
“便是入刑獄,他罪不至死,也不過是換個地方關押罷了。玄清在猛虎寨時年歲尚小,不曾親手做過施主所說的那些險惡之事。而在京城……他在之前的案件中也确實幫蘇大人不少,為那幾個嬰兒争取了時間。如今他真心悔過,甘願于佛前贖罪,每日苦行侍奉佛祖,貧僧自無阻攔之意。”一元冷淡地道,心下不止一次把那個專門給他惹麻煩的人罵上千遍。
“一元大師,你對之前他所做之事,也挺清楚啊。”蘇子銳目光泛冷,嘲弄地道。
白勇逃出京城後,刑部曾派人截查,卻一無所獲,沒想到竟藏于揚州。眼前的僧人明顯對白勇的過往清晰,卻依然收入門下,可見對律法并不重視。這樣的人,憑什麼做着大隐寺的名僧?
兩人隐隐對峙着,秦治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從方才便不發一語,低着頭的阿若。受不了這種緊繃的氣氛,他悄然碰了碰阿若的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