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東陽随小太監一進西暖閣,擡眼便見坐在禦榻上的安平帝,手上拿着的再眼熟不過的小印,整個人霎時一震,腦中念頭閃過,瞬間隻紅了眼眶,佯作無知少年般的上前走到禦榻前,打安平帝一個措手不及的開門見山道:
“……舅舅,我爹說,寒江北徐一族的婦孺先年已得赦,而您和他,也早就知道徐家姐弟的身世來曆,不需要我在您跟前,為了替她們姐弟遮掩而說謊話欺騙您……我爹說的,是不是真的?!您真的早知道了徐家姐弟的身世來曆?您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安平帝。
真還是個孩子,一身孩子氣,換了朝臣,哪個敢在他面前,這樣直白說話。
但比起惶恐敬畏,自然是孩子氣難得。
因此,雖冷不防叫衛東陽當面問到了臉上,安平帝卻倒也沒生氣,隻看着向來疼愛的侄兒,唉了口氣,點頭道:
“…是,朕早就知道她們姐弟的身份來曆,她們姐弟當日一投奔到候府,你爹就進宮來給朕說了……”
“……”
居然,那麼早嗎?!才剛一到就……既然自家老爹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徐婉和徐文的身世,那他一直以來在府裡表現出的,對徐婉的看中和喜歡,是真心的,還是隻是……做戲?
腦中思緒轉得飛快,衛東陽面上卻不顯,隻故意露出被真相打擊到了震驚表情,看着安平帝,喃喃追問:“……為什麼?爹為什麼打一照面,就能知道徐家姐弟的身份來曆?……又為什麼,要趕着進宮來告訴您?”
是呀,為什麼呢?!
安平帝一時沒說話,邊上的大太監楊振,卻隻不動聲色,飛速幾不可查的看了衛東陽一眼。
暖閣内靜了好一會兒,安平帝才悠悠搖頭,把将手上拿着的衛候爺曾經用過、後來卻叫徐婉徐文拿着投奔上候府的小印,遞給衛東陽,道:
“……你爹這方小印,是我當年私下,要你二叔去問你爹要來,給到徐家人的……北徐一族,世代給朝廷駐守寒江關,徐英雖一時行差踏錯,但北徐一族到底有功勞在……當年父皇因心中之氣,一意孤行,下旨殺了徐英,滅了北徐一族滿門,隻留下北徐一族婦孺老弱,流放三千裡……”
“……我當時身為人子,雖貴為王爺,卻也無能為力,阻止不了父皇,隻得事後,想辦法略微替父皇描補,給徐家人一點補償……”
“隻我當時不便直接出面,所以通過你二叔,要了你爹的私印,給到了徐家人……并告訴你爹,若以後,有人持此印尋到候府門上,無論對方提什麼要求,要什麼東西,都叫你爹同意答應對方……”
“……如此重要的事,你爹當然會謹記在心,因此,徐家姐弟拿着此印進京才一投奔到候府,你爹自是就進宮來回禀于我了……”
是嗎?!
換了以前,衛東陽大概率就會信了安平帝的這套說詞,但現在,他已經不會全然相信了。
或許,最後通過二叔要了爹的私印給到了徐家人是事實,但隻因要替先帝描補,就如此大善大德,費心允諾,卻不是一個當年活在先帝密不透風掌握下、不受寵的的皇子,為了一時善心能做出來的事。
畢竟當年,先帝甯肯自打嘴巴,逆天下民心之所望,也要将徐英五馬分屍,斬于午門,将北徐抄家滅族,可見心中之恨深和不容人忤逆!
而北徐一族,在寒江關再是功勳卓越,世代忠良,到了皇帝跟前,說穿了終歸到底也不過隻是個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誰敢有怨言。
北徐一族自己都伏首任誅,自來性格軟弱,卻軟弱得說不上善良的安平帝,僅僅會為了心中一時的不忍,就冒着觸怒先帝的風險,拐彎抹角去補償徐家人,置自己于險地嗎?
不會的。
一個人,隻有自己心中深有所愧,才會為了一件明面上與自已毫不幹的事,去暗中補償别人,以撫慰自己的良心。
所以,舅舅,當年徐英之死、北徐一族滿門被滅,您在其中是做了什麼,才會心有所愧呢?!
心裡澄然而冰冷的想着,衛東陽很想把自己的猜測,對安平帝怒問出口,隻他再是個孩子,到底不是真的天真纨绔,知道安平帝終究不是衛候爺。
有些話,他當着衛候爺的面,可以口無遮攔、任意發洩質問,但對着安平帝,卻永遠一個字都不能問出口。
雖是舅舅,卻更是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