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才會進京來。
若是叫徐婉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略隻把這個可能性一想,衛東陽便隻覺得心中一直以來最後僥幸存着的一點希望,轟然倒塌,倒塌的廢墟上,還有寒風肆虐而過,吹得人徹骨冰寒。
雖然胸中翻江倒海,但在面上,衛東陽對着陶清露卻沒露出分毫端倪來,隻淡笑着,端起幾上的茶盞,向陶清道歉:
“……晚輩年幼,不知這些因緣往事,乍然得聞了徐家姐弟的身世來曆,一時多心,行止失儀,望先生勿怪!”
說着,敬了茶,衛東陽便又隻叫候在書房外的門上管事,讓管事去廳上擺席,他要親自治酒,正式給陶清道歉賠禮,陶清本也沒怪他,聞言隻擺手道:
“世子爺勿需至此,一點小事,坦坦蕩蕩的把話說開了也就是了,老朽今日來,隻是想看看徐家姐弟的近況如何,如今既知她們姐弟安好,人也離了京,也算是徹底放心了,就不再多叨攏了……”
言畢,陶清便隻要起身告辭,衛東陽雖胸中心緒翻騰,無心跟人交際應酬,但若真讓陶清說要走就放他走了,卻也不是什麼待客之道,因此面上隻強打着精神,把衛二老爺和衛候爺搬出來,拿話将陶清留住,實實在在冶了酒,同陶清用了席面,又陪着陶清到園子裡逛了回。
最後,看陶清實在因感傷睹物思人,不願意留宿候府,這才沒再強求,讓下人備了禮,親自将陶清送到大門首,放了人離開。
隻送得陶清一走,衛東陽再回到書房,眼見得四下無人,心裡一直撐着的那口氣,終于一下子瞬間就散了。
徐婉,徐婉……齒間默然绻缱的念着這個的名字,衛東陽緩緩握緊拳,頹然的坐到榻上,心中一直浮沉着的傷感,漸漸從身體裡滲出來,漫延至全身。
原來有些話,真的不必說,有些事,也不必太尋根追底。
因為,清楚的知道得越多,人便會越是絕望,而他與她,從一開始,原來就沒有任何可能。
因為她姓徐,而他,是明成長公主李眉的兒子。
想着,衛東陽獨坐在書榻上,炎炎酷夏的午後,無人的書房,半晌,兀地朝自己嗤聲一笑,他既笑自己一直以來的無知,亦笑他可笑的真心。
因為真的太可笑了,不是嗎?
什麼真心,什麼情意,抵得過如山的過往嗎?抵得過人心中滔天的巨恨嗎?!……什麼都抵不過,不過是一場他可笑的自以為是。
……我曾經的幾番做作剖白、質問發火,你看在眼裡,一定是覺得很可笑吧!徐婉!
眼前仿佛出現了已經離開了的人的身影,衛東陽擡頭,看着虛空中的人影,臉上面無表情,眼中的眼神卻憤恨而絕望,隻是其中的憤恨并不長久,不一時,便隻如鏡花水月般散了去,隻剩下全然的絕望。
衛東陽是真的覺得再絕望沒有了。
過去的淋漓的往事,穿透歲月,脈絡明晰的矗立在面前,如似一張網,讓人根本再無可逃避,而人也真的是再奇怪沒有了。
明明之前,衛東陽覺得自己傾慕徐婉,是一片赤誠真心,可原來,他的喜歡隻是一片幻影,他從來沒有真正清楚明白的了解過徐婉……他不知道徐婉的愛恨,不知道徐婉的情義,不知道徐婉憎惡什麼,想要的又是什麼……他通通不知道,也不曾去尋究追索,他隻在意自己的情義,隻在意她對他的拒絕。
如今,知曉了過去全部的塵煙往事,知道了自己與徐婉的絕無可能,衛東陽卻一下子,将遮掩在衆多表相之後的徐婉真實樣子,看了個清清楚楚。
想到徐婉真實的樣子,衛東陽腦海中,莫名的,隻浮起自己多年前,無意在書房,讀到過的,陸龜蒙的一首詠白蓮花的詩:
……素蒔多蒙别豔欺,此花真合在瑤池。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清欲堕時。
……無情有恨無人覺……無情有恨何人覺。
默默念着這七個字,衛東陽嗤聲一笑,緩緩從榻上起身,走出書房,從問道堂一路過到聞道堂,
最後走進晚香院。
院裡,一切如舊,衛東陽跨進院門,邊往庭院中走,邊隻想着徐婉在候府年餘的時間裡,為人處事待人接物的種種情狀,以前覺得不明白,想不通緣由的地方,如今,卻什麼都再清楚明白不過。
為什麼,在候府年餘,無論候府的一府之主,一直表現得如何看中喜歡她,她都從來沒放開過心懷,隻一直保持着對所有的人客套疏離?
又為什麼,自己最初誤會厭憎、故意刁難折騰時,她沒放在心上,而後來,自己與她冰釋前嫌、日日親近相對、朝夕相處,她亦沒看進眼裡?
再為什麼,一心執着于要教他學棍練武,日日督促,期盼他早日學成出師?
一切的一切,不過都隻是因為,無情有恨,這四個字罷了。
因為無情有恨,所以你自認欠了候府為徐文尋藥的救命之恩,因此拿一身棍術還我,如此,最後,大家好恩義兩清,互不相欠。
因為無情有恨,所以你也不會為了我可笑的情意停留。
可是,我又做錯了什麼呢?我不過隻是,真心傾慕你而已……因為真心傾慕你,所以期盼能與你共效于飛、白頭攜老。
可,既然你不想要,那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