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征蘭寫議論文寫得很痛苦。她認為每次議論文給的題目都很蠢,把兩個中間項很多的觀點變成二元論的格鬥場。她寫的時候咬牙切齒,恨不得把卷子吃掉。
康爍影對語文完全是應付了事,沒有一絲悟性。考試是考試感動是感動,兩個東西聯系不到一起。
第二場是數學。寫會的題目時有種爽快感,像是平時的努力清清楚楚兌換成了貨币。但到了不會的題目,那種無處思考的感覺令人困頓。思路卡住的時候,能清晰地感覺到,大腦被困在一具骨架裡。劉征蘭坐在第一考場第一的座位,筆刷刷刷就沒停過。每個人寫完題目都要往她那裡看一眼進度,确定沒有落下太遠才安下心。
中午回家,家長免不了問幾句情況。于是打預防針的吹牛的如實相告的應有盡有,吃完飯回來繼續考。月考提早半小時到校,管你睡沒睡午覺,高考可不讓你睡午覺!
先考英語,再考生物或者地理。隻選了一門的人也不能提前回家,全都坐在教室裡自習。
中午聽英語聽力,睡倒一大片自暴自棄的和不受控制的。錄音裡的男人胸腔共振到冒氣泡,什麼也聽不清,女人一驚一乍經常破音。聽完聽力又被十一選十、完形填空和翻譯和絆住腳。這幾道題看久了,是會産生感情的。就算你答不出來,也會對這些洋文有一些親切感,畢竟每個詞都被琢磨過幾百次了。
英語作文押題千千萬,有押環境保護的有押社區服務的,誰也沒想到題目是“如何做番茄炒蛋”。一時間學生們個個面露癡傻,抱怨四起,又被監考迅速鎮壓了。
生物和地理更讓人頭疼,遺傳病人非要生小孩充分體現了人類的自私,各地工廠的優勢非要高中生來分析體現了人才的缺失。康爍影考地理的時候,生物組二人已經背着教導主任偷偷溜出門,還在小花園碰到了生物馬老師。
馬老師隔着手套抓住了一隻蛾子,把它裝進打了孔的亞克力盒子裡。然後背過身繼續翻其他草叢:“哎呀什麼東西從後面過去了?是風嗎?”
生物二人組向她表示了無聲的感謝,然後扭頭就跑。除她們之外還有幾個膽子大的高人一起逃學,幾個人到門口跟門衛說月考放學早,趁門衛半信半疑溜出去。要是再晚一點就,會有老師來通知門衛不要放跑學生,那時候她們就走不了了。
晚自習是淩遲時間,還好顔閻班上講的是語文卷子。語文是她的強項,而且除了選擇題和古文翻譯也沒什麼好對的,顔閻心安理得地在下面做生物卷子。康爍影和劉征蘭班上在對英語,但她們都有天機,隻有放水的份沒有考砸的份。于是一個睡覺一個趕作業。
第二天是同樣的流程,隻不過上午兩門下午兩門。下午結束後本該直接放學,畢竟是周五,大家都默認周五接月考可以早放學,更何況這個周五緊接着跨年假期。結果所有人又被趕回自己班級聽從老師安排。
顔閻的絕望寫在臉上:“又幹嘛?又幹嘛?孔丘又要我們等她布置作業等二十分鐘,再上來說一堆廢話?”
八卦傳播大使小喇叭驚恐地打量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八卦傳播居然會有一個活生生的漏洞。她仔細翻找自己的記憶:下課時顔閻在睡覺,放學時顔閻最早走人,上學顔閻總是踩點,更何況顔閻在班裡壓根沒有朋友,處于社交鍊條之外。怪不得她接收不到任何消息。她在這個班的定位就像是一位隐士高人,偶爾出山看幾眼,發出幾聲感慨:“啊,世界變化這麼大啊!”
“你對小道消息上點心吧!”小喇叭晃她,“朗誦比賽呀!學校有朗誦比賽!”
“朗誦比賽就可以折騰學生嗎?”顔閻被她一晃,順勢軟塌塌地跌在座位裡,“我晚上還有課,我真的就想休息一陣,這很難嗎?”
“馬上就周六了,有的是時間讓你放松。”身後傳來一陣幽幽的聲音。顔閻和小喇叭轉頭,在十二月的冷風裡凝固了。
孔丘站在她們身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們。
孔丘的身材圓圓胖胖,非常像小時候家長和面時随便扯一截面丢給家裡小孩創作時,小孩們都會做出的面餅人。兩個圓圓的球互相疊着,四肢是插上去的細牙簽。
小喇叭立刻狡辯:“沒有,她沒有。就是,呃……”
顔閻有氣無力:“周六要補課,作業太多寫不完,沒空休息。”小喇叭急得猛拍她好幾下。
孔丘伸手去揉顔閻的頭,暗地裡打算揪她一把頭發,被顔閻躲開了:“高中最是努力的時候。高中不努力你還想幹什麼?”
顔閻嘿嘿笑起來:“怕沒命享福呗。縣裡不是剛跳了一個嗎?班上跳一個我們倒開心,至少放假了。”
對于彼此的厭惡,雙方都心知肚明,但一個要裝寬容開明的好老師,一個要裝尊師重道的好學生,大家都挺累的。
還好小喇叭沖出來捂住顔閻的嘴把她拖走了,不然顔閻和孔丘可能要互相陰陽怪氣一陣,更加浪費時間了。
孔丘看見顔閻被物理閉嘴了,滿意地點了點頭,牙簽雙腿把她的身軀頂上講台,在電腦桌後面站定。這讓她看起來像是一隻長在講台上的葫蘆。
“下周五朗誦比賽,班級為單位報名。”孔丘雙手撐桌,睥睨天下,“我把我們班抽到的詩發下去,周一要背出來。”
班裡一片哀嚎。
“别鬼叫了,古文都能背下去,這個你們背不下去?”孔丘鼓勵全班,“加油,讓其他班看看我們的集體榮譽感!”
事實是,四班内部小團體林立,男女同學關系緊張,運動會都沒人喊加油,沒有任何集體榮譽感可言。
跨年夜到來的前一刻,顔閻、劉征蘭、康爍影在不約而同地出現在呼叫中心。顔閻是最後來的,她聯系拿着綠書包的劉征蘭把自己拉進去。她到的時候,另外兩個人已經安詳地躺平了。
地面鋪了幾張毛毯,另外兩個人就自然而然地躺在毛毯上。顔閻也從自己家找來一張小毯子鋪在地上,默默躺下望着天花闆。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提問。疲憊和緊張讓她們的神經像失去彈性的皮筋般松弛,除了休息什麼也不想。
在家裡躺着可能要面對家長的擔憂、弟弟的打擾和多餘的詢問,隻有呼叫中心是不被打擾的空間。來這裡的人都心照不宣,不必多費口舌。
三人躺着看了彼此班上的詩。詩的内容自然是歌頌青春放飛夢想之類的,康爍影興緻缺缺,另外兩人冷笑。她們對青春和夢想這種詞過敏,一聽就想吐。
這時顔閻突然竄起來,把那隻從飛飛那裡回收的木杯蓋在嘴上,使勁朝裡面喊:“空想文明?聽得見嗎?帶我走吧!我不想上學了!”
木杯裡自然沒有回應。隻有從另一個木杯電話裡傳來的回音:“我不想上學了!我不想上學了!我不想上學了!”
劉征蘭動了動,先是側過身,同側的手臂和大腿一起用力,緩慢優雅地從地面上升起來,空着的那隻手拿起另一個木杯,懸在嘴前。
她清冽的嗓音響起,像一汪見不到底的深潭水:
“空想文明在嗎?把世界毀滅吧。”
世界自然沒有毀滅,消逝的文明也沒有回應。三個人邪惡地笑作一團。又過了十幾分鐘,新的一年到了,大家互相道了“元旦快樂”,就爬起來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