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真的!”康爍影沒來由得興奮,“你猜律師是誰?”
大家理所當然地猜不到。
“咱們學校13年的優秀畢業生啊!照片現在還挂在門口呢!”
康爍影的消息還是很靈通的。老師們一上課就開始吹噓這位給社會熱點辯護的優秀畢業生,描述了她是多麼聰穎可愛、尊師重道、溫文爾雅。這些優秀畢業生都用着同一套說辭,仿佛是工廠模具加工出品。某種意義上也的确沒說錯,學校何嘗不是一種工廠。
每一個聽廢話的人都很開心,他們可以趁機睡一會兒。
當天晚自習後,被二模生物卷難到撓自己臉的顔閻怒而起身,鑽進呼叫中心,平等地打擾劉征蘭和康爍影:“你們想不想去看看?”
“看什麼?”劉征蘭厭倦地把筆在指間旋轉,“我想寫物理,我動态平衡就快算完了。”
“看給死人判刑。”
劉征蘭一下子就精神了,與之相對的是一下子就萎靡的康爍影。
“不會要看屍體吧……”
“哎呀,就看看具體是什麼情況。你們不好奇嗎!”
好奇。
要不說她們三個能玩到一塊兒呢。三個狐朋狗友一拍即合,全部走進呼叫中心。法院找檔案不方便,她們又不知道跳樓者的姓名。顔閻鑽了個空子,她在心裡默念優秀畢業生的名字:“她的現居地,她的現居地,她的現居地。”
打開門,一間略顯陰暗狹窄的一室一廳小住宅出現在眼前。客廳裡眼袋浮腫,神情困倦的女人端着一杯放了好多冰塊的速溶咖啡,與憑空出現的三人面面相觑。
優秀畢業生照片牆上的學生笑意融融,眼前的律師面如土色。黑眼圈仍如影随形,眼袋已經先一步進化到令人驚歎的程度。
律師看看她們的臉,又看了看她們的校服,喉嚨裡滾出一聲冷笑:“三中的學生,請坐吧。”
她們沒法坐。呼叫中心的本體綠書包不能被她們帶走,她們到處移動的媒介隻有這扇門。全都離開門的話,她們指不定要連夜坐大巴回榕城了。
見她們沒有動作,律師視若無睹地回卧室了。
“康女士,把住門。”顔閻叮囑,然後悄悄在沒關上的卧室前探頭,“你不害怕嗎?”
“怕什麼?靈異事件嗎?”律師啜了口咖啡,“靈異事件和寫不完材料哪個更恐怖?顯然是寫不完材料。”
她忽然想起什麼,猛然坐起來,神采奕奕地走向顔閻,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能把我殺了嗎?我有保險,還能給我爸媽留筆錢。”
顔閻奮力掙脫:“想得美!大家都想死,憑什麼你先走一步!”
“我就在處理先走一步的人的案件!”律師面色猙獰,“你知道嗎。我每次看到ta的材料,嫉妒就油然而生。憑什麼!ta嘎巴死了,我還悲慘地活着!悲慘地給律所打工!你知道律所抽成多少嗎?百分之三十啊!舊社會菜市場都不抽這麼多!”
劉征蘭在一旁說風涼話:“你給死人判刑,沒有這樣那樣的糾紛。比跟活人交流好多啦。”
“這才是我要問的。”律師把桌子上的紙疊起來狠狠摔響,像一顆炸彈爆炸在房間裡,“什麼時候法律可以給死人判刑了?這合理嗎?我為什麼在處理一個這麼荒謬的案子?這就是我gap兩年的懲罰嗎!”
“你還能gap?”劉征蘭驚叫,“你是在亞洲嗎!”
“抑郁休學。”
“那就合理了。”
律師止不住地冷笑,怨恨從她的每一個毛孔裡汩汩流出,攀上每個人的褲腳,滲透每個人的衣襟。幸好大家是高中生,常年浸染的怨氣濃度更高,所以每個人都輕輕松松地把這點污漬抖下去了。
“我真不明白。”她說,“跳樓的人們阻礙了交通,人們要把跳樓的人判刑。當街殺人的瘋子,人們卻關注他背後的悲慘故事。這到底是個什麼世界?亂殺人的不清楚,但自殺的人的确已經放棄自己了。這個時候他們還沒放棄道德已經很好了,人們還要求他們悄無聲息地死,不影響任何人?”
“确實。說明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欺軟怕硬。”顔閻席地而坐,把空着的小沙發留給劉征蘭,“我自殺前不上街捅人已經很不錯了,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
康爍影握着門把,小心翼翼地把門挪到卧室裡,坐在門框上,阻止門的關閉:“可是這樣,那些損失了錢的人呢?挨罵的人呢?他們沒資格抱怨嗎?”
律師勃然大怒,把各種文件狠狠扔到地闆上,疑似是無法攻擊世界隻能朝無機物無能狂怒。“咔吧”一聲,中性筆粉身碎骨。劉征蘭前去搶救搖搖欲墜的咖啡杯,顔閻一把護住康爍影的腦袋。
“上班遲到扣錢應該怪老闆不人道,上學遲到挨罵應該怪校領導沒人性。或者再高一點,去怪毫無彈性的系統,去怪泯滅人性的社會運轉。一個社會竟然緊張到連意外的空間都容不下嗎?結果人們怪到一個死人身上了?甚至恨到要給這個死人判刑?這份仇恨用在誰身上不好?老闆、校領導、社會規則,他們都看不見!他們不敢恨龐大的東西,隻敢恨渺小的人!”
她憤然發表演講的間隙,高中生湊在一起研究她掃下來的資料。這份資料上沒有死者的任何信息,死者的姓名、性别、年齡一概不知,隻知道ta是跳樓而死。剩下的全是對ta的控訴。此案是共同訴訟,原告高達百人。罪名有故意殺人(ta自己)、危害公共安全、高空抛物、傳播不良影響、尋釁滋事,等等等等。所有指控疊加,推測最後的結果是死刑,最多争取死緩。
“ta不是已經死了嗎?”康爍影問完就縮回呼叫中心,她怕又被律師吼。
“對啊。”律師頹然倒在辦公椅裡,雙手無力地垂下,眼睛凝視着虛空,“但是人們對認為ta沒有在家裡默默地死是沒有道德的行為,又因為ta已經有了‘死亡’這幅金身,沒有人能對ta造成傷害,人們隻能在法律層面上否定ta,力求使ta在蔑視中再死一次。”
顔閻捅了捅劉征蘭,低聲說:“死人哪管他們啊!”
劉征蘭也點頭:“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自殺一定得徹底,不然你的社會形象就完蛋了。”
康爍影四處看了看,很慶幸這場對話是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裡進行的,但凡這裡有第五個人,她們全都會身敗名裂。
看着康爍影的神情,顔閻忍不住把她拉下水。她一扭一扭地把自己挪到她身邊,附耳低語:“别慶幸,你還記得那對木杯嗎?聽說那是四次元産物!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被四次元的人監視着,所以現在的話都被高維的人聽見啦!你早就身敗名裂了!”
“那我怕什麼?”康爍影莫名其妙,“高緯度的人又不和我在一塊兒生活。它們讨厭我又影響不到我。”
“對啊。”顔閻笑嘻嘻,“所以我們審判死人,也影響不到死人。一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