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閻拼命控制臉部肌肉,嘴抿成了一個彎彎的括号:“沒什麼,沒什麼。”
“你對誰意見嗎?”
“我沒有。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意見。”
“那你笑什麼?”
顔閻直言不諱:“我覺得現代人對古代人濾鏡好厚。”
小喇叭和周真真一左一右捅她:“你不要命了!”
老師倒是有點感興趣了:“哪裡厚了?”
“就,單說白居易。”顔閻笑嘻嘻,“我們都不說他嫖/宿的事了,他是封建社會的男性,他為什麼會體諒女性的不易?什麼導緻了他這種思想?這就好像真的把萬曆當無政府主義者一樣。”
“然後就是漢武帝,他從曆史角度概括的确很有功勞。但是我沒什麼大局觀哈,我是小民思維。我隻是覺得,我作為一個普通人肯定不願意出生在他的時代。我不想被征兵,我不想交重稅,他要是當我領導,我肯定造反。”
“至于孫策……”顔閻的視線落在講孫策的高一同學身上,“英明神武算是有點吧,畢竟他活着那幾年确實挺能打的。但是癡心吧……”
那個女同學瘋狂瞪她。
顔閻心念一動:“容我問一下,你王者□耀是不是玩大喬啊?”
女生終于忍不住叫起來:“你别說了!”
顔閻拉緊嘴上拉鍊。
煩人精——沒錯他還厚着臉皮留在社裡——從白居易開始冷哼,到了孫策,冷哼聲已經快要蓋過顔閻說話的聲音了。
顔閻眉梢一挑:“來這位同學,你有什麼想說的?”
煩人精用手撐住桌子,身體極為放松,起身的同時吐出一句俗語:“拿前朝的劍斬本朝的官。”
他可能想營造一種懶散的氛圍感,但顔閻覺得他更像路邊抖啊抖的鬼火黃毛。
“那你寫語文再也别寫封建社會的壓迫了。”顔閻說,“我看你得幾分。”
煩人精反擊:“你有本事别學白居易,别站在漢武帝打下來的地上,别玩王者□耀。”
“我還真不玩moba遊戲。”顔閻抿嘴一笑:她是單機遊戲愛好者。
老師聽不懂什麼叫moba,她隻知道顔閻在這個人心浮躁的社會裡不玩手機遊戲:“不玩遊戲?好孩子!”
這時候藝術家舉起手,老師示意她也站起來參與辯論。
藝術家也笑着站起來:“古代人有缺陷,我們批判他們,這又不是什麼錯事。難道他們就不能批判了?曆史的發展就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要是批評了就代表完全否定,我們現在就不該學曆史。”
煩人精的臉憋得通紅,動作也從耷肩歪頭變成了身體前傾,僞裝出來的潇灑全然潰敗。而這回戀愛腦轉社了,沒人能成為他發怒的理由。老師得以及時讓他去洗把臉降火。
“兩位女同學說得很有道理。”老師以這段話結束了争論,“大家在講的過程中太過于謹慎和樣闆化了,忽略了曆史人物也是人這一事實。我們要積極肯定他們的功績,當然也要坦誠地指出他們的缺點。一味地崇古隻會塑造偶像,選擇性地學習才能成就自我。”
于是,這次的社團在顔閻的又一次砸場子裡結束了。
那個被顔閻指出玩大喬的高一女生臨走前還跑過來攮了顔閻一拳。
顔閻一臉震驚。
高一女生沒有用勁,對着她瞪大的眼睛洋洋得意:“下次再拆我台,我就把你錘得q彈多汁。”
顔閻虛心詢問:“汁是指血嗎?”
“知道還問。”
顔閻會意,明白她有點生氣,于是順着她給的台階下:“對不起,沒有下次了。”
老師課後把顔閻留了下來。顔閻趕着去二班和劉征蘭康爍影吃泡面,有點急。但看到老師的臉色她就知道,這事急不得。
曆史名人社的老師姓喬,叫喬春紅。整張臉細長而凹陷,像一顆倒過來的水滴。常年梳着老師經典的低盤發。以及,聽康爍影說,她在橋牌世界是個沒有序号的黑桃。
喬老師想捏顔閻的臉頰,顔閻不太喜歡肢體接觸,趕忙獻出自己的胳膊:“老師你捏這個。”
喬老師被她逗笑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讓她坐下:“知道我為什麼留你嗎?”
顔閻老老實實:“因為我破壞課堂紀律。”
“這都是小事。”喬老師用勁捏了一把,“我留你下來,是因為你不尊重同學。别人在上面講,你不能嘲笑别人,知道嗎?”
“我真沒嘲笑。”顔閻扁着嘴,裝作很疼地抽抽鼻子,“我已經很努力忍着了。但我是真覺得很好笑。”
“又有什麼讓你覺得好笑了?”
“他們居然真的會覺得,曆史上有一個人,完美無缺,遺世獨立,思想超前,衆人皆醉他獨醒,他逆着全世界掌握了真理和正義,這點很好笑。”顔閻嘿嘿笑着,“這和追星一模一樣啊,沒有任何區别!”
“真理和正義是怎麼來的?”
“喜歡誰就讓誰成為‘為民考量’但不被接受的智者,喜歡誰就覺得誰的才華被辜負。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真理和正義呀。”顔閻煞有介事地舉起手指晃了晃,“我作文還寫得好但沒拿到月薪兩萬的工作,我就出去亂說,說才華被埋沒,等我死了兩百年肯定有人信。”
“那你覺得,大家對古人的說辭信以為真,卻不相信你才華被埋沒,這是為什麼?”
顔閻平靜地看着她,眼睛裡的笑意從未消退:“因為距離感和愛嘛。因為時間的遙遠,沒人能知道故事的真面目。大家又被他們的故事折服,被文筆感動,然後愛上了他們。愛是會蒙蔽人的。”
喬老師對她的口出狂言沒有任何意見,反而拍着大腿哈哈笑起來:“你想得清楚,我沒什麼好說的。那你就沒有喜歡的的曆史人物了?”
顔閻想了想:“有一些。我挺喜歡白居易的詩,也很愛看曆史。但我對他們的喜歡,更像是對……呃……”她比劃了一下,“您知道紙片人嗎?就是虛拟角色。”
“虛拟角色我知道,我女兒喜歡過。”
“我對他們的喜歡,就是對虛拟角色的喜歡,是對一個娛樂産物的喜歡。我喜歡的是他們的故事性,要是真有人說他們壞話,我也隻會哈哈大笑跑去圍觀的那種。我們都是人,我不相信我們有本質上的區别。”
喬老師明白了。顔閻在心裡對一切事物,都有一種輕蔑。她不相信權威的宣傳,不相信古人的自辯,甚至不相信文字的技巧。她對世界的理解,完全源于思辨,而非複述。
于是喬老師問出了一個她學曆史開始就很疑惑的問題:“那麼,如果你和這些人在一個時代,不得不把他們當作真人對待,你會怎麼想他們?”
顔閻笑了:“我會覺得: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