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對日本文學了解更多,于是不鹹不淡地插話:“那個時代的男作家啦。川端康成不也直接搶女學生署名嗎。”
“而且,最重要的是。”顔閻苦着臉把自己口袋裡那張皺巴巴的稿子展開,“我要批判太宰治來着。”
那一瞬間,周真真心中生出一股毫無來由的怨恨。她不讨厭藝術家和小喇叭,但她讨厭這一刻的氣氛,讨厭她們毫無顧忌的揭露,她甚至怨恨起了早已化作千風的“女學生”和“太宰治的妻子”。
場面變得十分混亂。藝術家和小喇叭痛批顔閻針對人家小姑娘,顔閻邦邦邦磕頭謝罪,說我錯了我就是想特立獨行一下要不我現場改稿講一講三島由紀夫吧。
周真真扯了扯她的袖子:“沒關系。”她說,“你講吧,我在你之前講就沒那麼尴尬了。”
顔閻說:“你要不給我兩巴掌吧我對不起你啊周女士。”
這次興趣班隻上了一半顔閻就出去了,她跟老師說的是去廁所,但她課前剛去過一次。而且誰去廁所會帶書包啊!
周真真趁她不在,立刻講完了自己的稿子,然後以顔閻沒帶紙為理由出了門。
顔閻一定是不高興了。自己居然喜歡她讨厭的作家,她一定覺得自己品味很差。
因此她拿出了裝在書包裡的東西,用校服外套遮住,隔着口袋握住它的底座。
她離開教室,發現門口沒有任何滑闆車的影子。走廊外靜悄悄的,隻有窗戶外的樹影沙沙作響。
“噓。”一聲低呼,“你别把人給招來!”
“不是?我彈着電吉他呢,你把我從包裡拽出來,就是為了借手機查這個?”一個脆而高的聲音說,“你不能回家拿自己手機嗎?”
“哎呀我手機沒流量你又不是不知道·,回頭請你喝奶茶吃蛋糕。”
“我呢?”這是另一個聲音,“我給你概括三島由紀夫的小說就不該有獎勵嗎?”
“你也喝你也喝。”
“我要吃蘇布南肉串。”
“我去哪兒給你整蘇布南肉串!”
周真真轉過拐角。隻見三個人蹲在走廊裡本該放滅火器箱的凹陷處,顔閻把稿子壓在牆上,用一支給樂譜作标記的鉛筆寫寫畫畫。和她關系很好的那個眼鏡女生把不規則的紙片墊在大腿上瘋狂書寫。年級裡很有名的染發不良少女康爍影用大拇指啪嗒啪嗒打字。
周真真的身影遮擋了一部分光線,三個人齊齊擡頭,和紅成糖葫蘆的她對視了。
一段沉默後,康爍影率先沖她揮手:“嗨,周女士。”
周真真有點尴尬地點點頭。
“你怎麼出來了?”顔閻看了她一眼就繼續低頭狂寫,“别愣着,你也分個活兒。為了不和你撞車,我改成攻擊三島由紀夫。等着吧他!”
周真真背在身後的雙手緊緊絞着,像是一團糾纏不清的絲線。
懷裡的東西快要掉出來了,她必須緊緊把它夾在手臂和身體之間,可是她來不及扶一下。如果不絞緊自己的手,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
“你不用照顧我到這個地步……”
“那不行啊!”顔閻用筆戳紙面,“要是劉征蘭和康爍影還好,她倆頂多上來揍我兩拳。你太容易被人帶着跑了,要是我不改,我怕你以後都不敢跟别人說你喜歡太宰治。”
周真真抿唇,盡量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其實,我把你要的東西帶給你了。”
顔閻一愣,然後和劉征蘭同時跳起來:“是牌位嗎?給我看看給我看看!你怎麼拿回來的!”
“過敏,回家休息了一天。順便就帶回來了。”
周真真從衣服裡拿出那個木牌位。它的底座和牌位本體連在一起,是直接從一整塊木料裡挖出來的,形狀像個座鐘。整體顔色偏向暗黃,上面的花紋極度粗糙,除了頂上的兩個角外幾乎沒有多加修飾,看得出來是兩元店購置。
劉征蘭掂了掂,比想象中沉重。她擡起整個牌位看底部,卻發現它的左半邊有一層火燒火燎的痕迹,灰黑的木屑撲簌簌往下落。輕輕一抹,手指就沾上一層黑色灰燼。
顔閻似有所覺,一把搶過牌位,把它翻過來。
本該是“正面”的那一面上紋路淩亂,木刺豎向林立,大概是有人用刮刀把本該覆蓋在上面的一層漆和刻字刮掉留下的痕迹。
幸好刮刀的使用者比較業餘,刮得不夠幹淨。顔閻把它頭朝下放倒,讓陽光充分播撒在它的表面,從自己的角度一字一句地讀出上面淺淺的刻迹:
“摩诃迦毗羅舍身化惡菩薩。”
她們等了幾秒,什麼也沒有發生。
大家長舒一口氣。康爍影拿過牌位,把它放正,試圖将它放進那個綠色的書包裡。
“嘩啦。”
什麼東西翻滾的聲音掠過耳畔。
周真真毛骨悚然。
她擡起頭。
陽光如金粉的走廊倏然失去光明,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盡頭,一個燈牌忽明忽暗,上面的圖案是一張粉藍相間的熒光材料繪制的笑臉,笑臉的嘴角上揚到幾乎靠近眼角,仿佛一條巨大的疤痕。
她趕緊靠住牆壁。身後冰冷的牆壁觸感光滑,毫不滞澀。借着燈牌微弱的光,她看見牆壁反着一種奇異的金屬光澤。
三中再過八百年也不會換這種手感高級的瓷磚。
她深吸一口氣,卻忽然感覺不到自己的嘴。
用手去摸嘴的位置,隻摸到了一團軟爛、略有韌感和彈性的液體,傳來的觸感不像是肉.體與肉.體的接觸,更像是手臂陷入一片濕滑的沼澤。
她舉起自己的手臂。
她看到了一覽無餘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