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人笑:“你還吃上了?”
顔閻擡頭,對上一頭修剪得體的劉海。是個女生,尖下巴,校服袖子折起,穿法像個焊工。
對面人見她沒反應,舉起左手旁手帳本,向她頭上拍過來:“顔閻!你把我名字忘了?”
顔閻捂住腦殼:“你什麼意思!你懷疑我!給我吃一口海蜇頭我就原諒你!”
對面女生把老醋、砂糖和白芝麻拌的海蜇頭塞進她嘴裡。海蜇晶瑩剔透,醋汁鮮亮酸香,像吃了一塊冰涼爽脆的水晶。
“老康讓我最後一節課去找你玩。我本來都看到你了,上樓取個手帳本的功夫,你就不見了。”女生挑起一塊海蜇頭,放在嘴裡吱嘎吱嘎地嚼,“你去哪兒了?”
原來是康爍影在複讀班的那個熟人,好像是叫常青。
“撞見魔法少女了。”顔閻一本正經。
常青肅然起敬:“那你消失得有理。”
她追問:“你們班口号是啥?我借鑒一下。複讀班沒有集體活動的熱情,随便整點什麼口号。”
顔閻沒有絲毫集體觀念,立刻和盤托出:“四班四班,猛虎下山,水土不服,就服四班。”
常青笑得前仰後合,從活頁手帳本裡拿出一張紙片,在上面記下了口号:“感謝您的投稿!”
顔閻繞過她,看她的手帳本:“你做手賬啊?做得真好看!”
手賬的每一頁都夾着大量紙媒拼貼、卡紙機關和立體畫。封面最奇特,居然通體純白,貼着許多透明鐳射貼紙,一個三維坐标系的圖案鑲嵌在正中間,像是無盡虛空裡漂浮的唯一。
常青得意地拉住坐标系翹起的y軸,整個坐标系膨脹變形,從二維升入三維,變成了一個純白的立方體。
顔閻原地蹦跶着鼓掌:“立體機關!太強了!我下輩子都做不出來!”
常青肉眼可見地高興了:“來吃海蜇頭!”
顔閻湊過去接,餘光瞟到她耳垂上。
那裡空空如也,沒有耳釘的蹤影,發絲之間僅有一雙肉色耳洞。
“耳洞?”康爍影道,“耳洞不用天天戴耳環,耳堵也不用,長回來不會那麼快的。”
她爸對女人的打扮有嚴格要求,可以漂亮但不能太招搖,招搖的标準是露膚度、傳統度和他的心情。但是她媽媽非常鼓勵她打扮,康爍影的一雙耳洞就是媽媽用兩粒黃豆一前一後抵着耳垂,慢慢揉,揉到隻有皮,然後用消毒後的針一紮,紮出來的,一點也不疼。
顔閻笑眯眯,她在學校寫完了最耗時的數學作業,回家之後作業就寫得特别快:“上學幹嘛一定要戴耳釘,多不方便,撐着臉睡覺會壓到。”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上課睡覺?”康爍影用叉子叉起一口蛋糕,“我們樂意怎麼打扮就怎麼打扮。”
顔閻的手機亮起來,她從沙發上跳起來,跑到門口去開門。劉征蘭滿頭大汗地從書桌下鑽進門裡:“來晚了。我弟剛睡。”
她把糖醋荷包蛋連盤端過來:“我家的情況你們也是知道的,這是我自己做的。”
“挺好。”律易棋說,“來喝酒吧。”
朋友聚會不帶吃的喝的,感覺跟沒聚一樣。律易棋下午就在群裡說給她們調酒,榕城管煙酒不嚴,三個人多少在大人的餐桌上喝過(不是拿筷子沾的那種),所以當嘗鮮一樣同意了。
劉征蘭坐在康爍影旁邊,臉頰通紅,熱氣蒸騰,身體不斷向外輻射着溫度。律易棋讓她拿冰塊降溫,她把冰塊按在臉上,直直躺下了。
“沒關系。”她說,“在這裡,我很快就能靜下來。”
她說沒關系,那就是真的沒關系。另外三個人把吃的堆到她面前,開會。
首先是顔閻碰到的籠中女妖和魔法少女。劉征蘭說我們的世界觀越來越複雜了,萬一碰到魔女之夜可就完蛋了。
“主要是校服。”顔閻比劃,“校服女生,很有可能是律易棋要找的那個人。”
劉征蘭一頓:“你不說我都忘了。”
律易棋沉痛點頭:“我也。”
他必然沒忘,隻是順帶安慰她們。顔閻深深看了他一眼。而當事人一邊劃拉訊傳上的酒單一邊說:“如果她是我們要找的那個能上太空的神秘人,那就有點麻煩。一方面她有高殺傷性武器,還涉及一些地球上的鬼怪之類,另一方面,她還有皮卡丘悍匪當同夥。”
“我們要帶武器上學嗎?”康爍影有點激動,“我能不能挑個扇子,我小時候就覺得扇子很帥。”
“不必。交給我,我會讓你們不受傷害。”律易棋微笑,“你們還沒有持有武器的決心。”
“你憑什麼這麼說!”康爍影撇嘴。
“雖然你們現在已經很出格了,但是如果被刻石人發現,是否持有殺傷性武器是兩個判罰标準。要是你們被抓去蹲大牢,就會錯過高考。”
“你在乎高考?”
“我不在乎,我聽說它才一年多。”
“那我們也不在乎。”劉征蘭攤手,“外生物圈生物,宇宙級政鬥,魔法少女。退一萬步說,這些都沒有,有個進入太空脫離地球的機會,我也要抓住。”
律易棋笑了。他拿放在桌邊的筆筒,在餐巾紙上畫出一張簡筆畫——幾根薪柴互相支撐,形成未點燃的篝火一樣的形狀。
“這是掮木的标志。隻要你們願意,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們離開地球去虹魚艦。但你必須放棄高考,你們願意嗎?”
“就現在。”他強調,“可以去告别,可以去收拾行李,你們願意嗎?”
機會來的太快了,三個人都有些愣怔。掮木,一個危險性未知的組織,可能碰到的危險、身份懷疑、科技壁壘,所有隐患從她們腦海中一閃而過。
康爍影最先打退堂鼓,她沒辦法仰仗一個虛構的幻想,去過危機四伏的生活。劉征蘭最簡單,她以後想學理論物理,又沒有都蘭聯合的身份,無法考外星的學校。
而顔閻,她腦海中閃過媽媽苦悶的臉,大大歎了口氣:“不行啊,媽媽還在呢!”
她能死,能被困外星!但這輩子都不可能活着放棄高考,媽媽會很難過的。
律易棋苦笑着将她的手拍下去,學老師們的嗓音:“你是給家長學還是給自己學!”
“當然是給家長學,為了自己就退學了!”
律易棋把裝在一次性紙杯裡的酒推過來。說是酒,其實酒精含量低得能滅火,每一杯裡放小番茄、番茄汁,塔克辣椒醬、蘇打水和黑胡椒,超市裡賣的檸檬濃縮汁,混一瓶蓋的伏特加(康爍影從家裡偷來的),杯口蘸一圈雪白鹽花,往裡面斜放一根芹菜,就算調好了。問他調的什麼,他坦坦蕩蕩:“你們的互聯網上找的,很有名,叫血腥瑪麗。”
劉征蘭轉着杯子:“做法像瑪麗大嬸子。”
康爍影附議:“瑪麗疙瘩湯。”
顔閻已經喝了一口,咂摸兩下:“感覺炖牛肉好吃。”
四個人幹了杯,都抿了一口,有股刺激的口味,确實像血腥味兒。但是看了做法,誰都沒有敬畏之心,隻當農夫果園酒精版一樣喝,還真有點大人談正事的氛圍。
下面說的就是運動會的事。要是三中真的引起了什麼人的興趣,覺得地球是個風水寶地,一拍腦袋決定:侵略一下吧,那才是大難臨頭。呼籲網民尊重爬行文明?不現實啊,這就像呼籲大家别跟風去網紅景點,會對當地自然環境造成破壞。最後的結果是什麼,現代人都有數。
退一萬步講,就算大家都把地球當山坳坳,但要是有那麼幾個人思路陡峭劍走偏鋒,像咚咚上一樣覺得三中是掮木的人才培訓基地可怎麼辦?道德是物種進化的刹車片,萬一外星物種把道德進化掉了,覺得錯殺一萬不可放過,讓她們和學校一起灰飛煙滅,她們三個死後都得窩囊得牙癢癢。
可是這運動會計分闆除了侵犯肖像權,居然沒有任何問題!它合法、合規,隻是無聊網民的又一場小範圍狂歡。而肖像權這東西,在地球和宇宙的網絡中都形同虛設,沒有任何約束作用。
也就是說,這場運動會計分壓根沒辦法通過舉報解決,說不定舉報受理人也樂見其成,正在偷偷摸摸把舉報短信删除呢!
黑客攻擊呢?不太現實。弓粟作為一個意識模型太落後了,她甚至能連上地球的電腦!如果不是曆史文化意義,早該被扔進回收站。咚咚的防火牆要是能被她攻破,波蔔公司的技術員也該集體去搖果昔了。
那就是說,最後的解決方法就是——
“讓外星生物覺得我們很菜。”劉征蘭說,“這個我們擅長,我們最會掉鍊子了。”
“那就太好了。”律易棋鼓掌,“順帶一提,你做的荷包蛋好吃。”
跟誰關系好,就想讓誰了解自己。喜歡誰,就想帶誰去吃好吃的。交朋友最是這樣。三個人表示酒不如飲料好喝,律易棋就把訊傳上有的怪飲料配方給她們弄了點,最後生生搞成了接力做飲料挑戰。
喝完帶來的飲料,時間已經接近十一點半。高中生各自回去,該洗漱的洗漱該複習的複習,律易棋說他今晚看《三國演義》,要留下來用她們的大電視看,更有氛圍感,還問她們什麼什麼時候整個遊戲主機來玩。
“憑什麼我們弄來給你玩呀!”康爍影不高興,“要玩自己買。”
一轉頭,對上劉征蘭和顔閻心虛的眼神。她驚駭:“不會吧,你倆也玩那個什麼……主機?那搬個電腦來不就好了?”
“這就交給你了。”顔閻捂住康爍影的嘴,“等你有錢了給我們整一個。”
律易棋說:“你們在店裡欠的錢差不多能買一個了。”
三個人轉頭就跑。
律易棋目送她們把門關上,然後走到門邊,伸手敲了敲門。另一邊如同往常,寂靜無聲。他敞開門,外面是空無一物的天文台樓梯。
“顔閻、劉征蘭和康爍影,分别複習、上網和洗漱。”
“律易棋僵硬地環視四周,始終無法找到任何異樣。沉默片刻,門被關上了。”
大量出現又擦除的片段在統合意識中浮動,祂的意識觸碰那扇滿是塗鴉的門,兩個拓撲上形狀相同的封閉體居然在空間裡互相穿過,就像剪刀從紙的镂空裡自由出入。
意識一無所獲。
祂收回視線。
律易棋背靠着門站住,視線仍在房間裡逡巡。寒意攀上脊椎,他強作鎮定,苦笑着歎了口氣。
屋子裡有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