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樾前腳回到病房,周纖離後腳就跟了上來。
護士在一旁利落地換藥、檢查輸液管、将心電監護儀重新給俞樾接上。兩人默默地看着,沒有人說話。
等護士忙完離開後,俞樾觑了觑周纖離,他遲疑了片刻,旋即坐直身子,輕輕拍了拍床沿,用鈍重的嗓音道:“周纖離,你坐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隻見周纖離緊蹙眉頭,短促地歎了一口氣。
俞樾心下一緊:難道她知道了?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方才聽到孟遊那話,她顯然是迷惑的,她根本不清楚孟遊為什麼會那樣說。
俞樾緊緊追蹤着她的神色,在心裡告訴自己:是時候了,現在說,還不算晚。
他屏氣凝神,隻等着周纖離走近坐下。他準備好了,他會一股腦兒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出來,無論最終産生什麼後果,他都願意承擔。
正這麼想着,隻見周纖離疾步靠近,一屁股坐到床邊,根本不等他開口,就直視着他的眼睛,肅聲道:“孟遊扯淡的鬼話,你不要往心裡去!”
俞樾剛想說“也不完全是扯淡”,可連個“也”字都來不及抛出口,就被周纖離強勢按回病床,她邊給他掖被角,邊飛快地說道:“孟遊那話就是最後的垂死掙紮,他還以為諷刺你就能傷害到我呢,哼,其實我根本不在乎!”
被裹成粽子、隻剩一顆頭在外面的俞樾:“諷、諷刺我?”
“對啊,”周纖離一臉忿忿不平,“他明知道你隻是個護林員,每個月的工資就夠養活自己,怎麼可能有錢投資嘛!他就是故意那樣說,諷刺你吃軟飯呢!”
“啊?!”
俞樾驚訝得不由得坐起,但被周纖離眼疾手快地又摁了回去,她繼續道:“但他根本不知道,你是憑本事吃飯的!我想了想,等劇團走上正軌,确實需要一個後勤組——”她頓了頓,朝俞樾投去詢問的目光,“你要是覺得後勤組組長不好聽,我們就改一下,任命你為……生活制片,怎麼樣?這個頭銜聽上去高級多了吧?”
俞樾:“……”
周纖離站起身,一邊踱步,一邊掰着指頭道:“等投資到位了,你跟程烈星一樣,我給你們分紅。現階段嘛,這個職位你先領着,主業還是幹你的護林工作,劇團有需要的時候你過來幫一下忙就行。”
說着,周纖離重新踱回病床邊,朗聲道,“總之,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劇團的正式成員之一了。日後,劇團不管是拿到投資,還是大紅大紫,都少不了你今天的這份貢獻。誰也不能說你是吃白飯的!”
俞樾:“……”
他緩緩閉上眼,艱難地從被窩中抽出一隻手,捏了捏眉心。他簡直又想笑又想哭:周纖離這是什麼腦回路啊!
不行,還是得跟她“坦白”,不然誤會越來越深,之後恐怕都解釋不清楚了。
俞樾思忖了一會兒,睜開眼,扭頭卻發現周纖離正認真地望向他,滿眼的期待和鼓勵。他心髒蓦地一顫,下定的決心瞬間崩塌,準備好的一肚子話此刻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的喉嚨被一股恐懼扼住了,那是從心底深處猝然湧出的恐懼——他害怕眼前的畫面消失,害怕周纖離不再用這樣溫情的目光注視着他,如果說出真相有可能會導緻這一切不複存在,那麼,他還要說嗎?
俞樾不由得抿緊雙唇,隻覺得嘴裡滿是苦味。
周纖離見他呆怔着不說話,粲然一笑,道:“也不用感動成這樣,我們是win-win,雙赢!”
說着,她端起床頭櫃上的水杯,拈起吸管,遞到俞樾嘴邊,“對了,”她像是忽然間想起這件事似的,邊喂水邊問道,“那些照片你從哪裡弄來的?”
俞樾聞言一驚,水倏地灌進氣管,他被嗆得猛咳起來。
淚眼模糊間,前天談判的情形乍然浮現……
*
“照片我可以給您,但是——”王助理擡起頭,目光有一刹那的躲閃,但他很快恢複了勇氣,笃定地望向俞樾,一字一句道,“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你跟我說要與小俞總親自談,原來打的是要挾的算盤啊?”金熠怒目圓睜,上前反問道。
王助理瞟了他一眼,繼續對俞樾道:“是要挾,還是合作,小俞總不妨聽我細說完再做判斷?”
“好。”俞樾點點頭,示意他入座。
“我們下周會去曼蕉考察周纖離的劇團,項目資金的批複流程已經在走了,如果一切順利,我們提交完考察報告,資金就能馬上到位。”王助理觑了金熠一眼,對俞樾道,“這件事想必您已經知道了。”
俞樾并不否認,隻是有點不解:“俞兆誠怎麼會轉頭去投資周纖離的劇團?你們沒做背調嗎?”他嗤笑一聲,又道,“難道這是他的什麼對沖策略?”
王助理也跟着一笑,緩緩道:“當然做了背調,正是因為知道周纖離是誰,我才選擇的她。”
“你選擇的她?”俞樾眉頭微蹙,雙臂抱胸,冷冷道,“什麼意思?”
“劇團的詳細情況,誠總并不知情,”王助理揚了揚眉,輕聲道,“您也可以理解為,我耍了點小聰明,騙了他。”
“這怎麼可能?”金熠插話道,“沒有他的簽字,項目資金怎麼可能批複下來?”
王助理聳了聳肩,撇撇嘴道:“天娛每年那麼多項目,他不是個個都了解得那麼詳細的,”他頓了頓,喝了口水,又補充道,“尤其是他頭腦一熱看上的那些項目。”
俞樾默然。
天娛是集團旗下的文娛公司。前些年,哥哥俞珩開始慢慢接手集團的主要業務,令俞兆誠的實權大減。爸媽為了補償他,同時也為了穩住支持俞兆誠的股東們,就将天娛的管理權給了他。
因此,集團文娛闆塊的業務現在幾乎都是俞兆誠一個人說了算。
“隻不過,周纖離劇團這個項目走的不是天娛。”王助理放下水杯,接着道。
“哦?”俞樾微微傾身,牢牢盯住對方的眼睛,道,“難道投資方直接是集團母公司?”
王助理眼睛一亮:“小俞總腦筋果然轉得快。”他嘴角勾起一絲笑意,道,“天娛沒成立之前,集團曾收購過一家文娛公司,後來有了天娛,那家公司業務驟減,不得不縮小規模。近兩年,他們一邊忙着裁員,一邊努力拓展新業務,但還是連年虧損,聽說集團已經在考慮解散那家公司了。”
俞樾恍然大悟:“所以,你讓俞兆誠簽字的項目書是以那家公司的名義提請的?”
王助理舒然一笑,點了點頭:“他沒細看,想當然地以為是天娛要投資的項目。”
“那你的目的是什麼呢?”俞樾沉肅道,“你把周纖離的劇團弄到一家即将要解散的公司的名下,你究竟想得到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