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日頭正濃,京營一派肅靜。
阿舟一身玄衣,外罩鎖子甲,兩手環胸,一本正經喝道:“本将軍現有要務離營,攔擋者殺無赦!”
嗓音洪亮,中氣十足,端地一副将軍架勢,威風凜凜。
不知何故,渾身上下帶着說不出的違和感,恰如漁船罩上一層護甲,搖身一變成了戰艦。
營口士兵看看他,又看看身後拄着魚竿當拐杖的李老爹,再看看旁邊有點憋不住笑的晴雷,露出一臉迷茫之色。
“将、将軍。”士兵躊躇道:“您不是……呃,留營休整嗎?”
“本将軍接到一條密令,天大的密令。”阿舟闆着臉,負手而立,狀似深沉:“怎麼,你不信我?要不要檢查一下本将軍的密令?”
“……屬下不敢。”士兵唯恐得罪将軍,忙不疊放行他們。
一出營地範圍,阿舟立馬松了口氣。他解開繩扣,敞開盔甲,扯掉綁腿,嘴裡嘟囔道:“當個大将軍可真不容易呀,就這身破爛鐵皮套子,好人也給悶壞了。”
晴雷憋笑的臉開始發紅,“沖鋒陷陣,沒有鐵皮套子的話,爺早被紮成刺猬了。”
阿舟一聽更來氣:“我以前還會騎馬砍殺呢。”
李老爹揮舞着魚竿,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頭。縣城集市遭遇的那頓毒打,雖然被阿喜撲身護住了雙腿,勉強沒打斷骨頭,可他到底年紀大了,筋骨不比從前,走起路來腳步虛浮,身子一晃一晃的,風一吹就要倒似的。
“快些走,阿喜可等不及了。”
三人行至草場,不由分說攔下小旗兵,從他手中奪過踏月的缰繩。小旗兵一百個放心不下,可架不住“将軍有令”四個大字壓在頭頂,眼睜睜看着戰馬被人牽走。
踏月一身銀白鬃毛,在日輝照耀下,閃着炫目光澤,好一匹汗血神駒。
阿舟踩着馬镫翻身上馬,心裡犯起了嘀咕。上回被這匹畜生摔下馬的陰影還未彌散,屁股的痛感已經昨日重現。
果不其然,踏月甩了甩馬尾,嘶鳴一聲,前蹄騰空,“哐啷”一下,将背上的累贅抖了個四仰八叉。
“爺,”晴雷趕緊将他扶起,苦笑道:“您還是别硬着來了。”
阿舟坐在地上揉着後腰,咬牙切齒道:“這畜生記仇,分明故意整我。”
踏月高高揚着馬頭,眼神透着輕蔑——在它心裡,可從沒把這隻兩腳獸當作自己的主人。
無奈之下,隻得由晴雷駕馭踏月,而阿舟和李老爹共騎一匹老黃馬。于是三人兩馬,一前一後,颠颠簸簸,穿林越道奔赴京城。
待趕至西城門,日沉西山,城樓燈火通明,将天穹一寸寸染成靛藍色。
三人頭戴鬥笠,身穿短打布衣,扮做農人小販。他們将兩匹戰馬披上草席充作拉菜驢,又在馬背綁上裝滿蔬菜的籮筐,看上去确有幾分鄉下人趕集的架勢。
守衛一眼掃過菜筐,語氣嚴厲:“裡面裝的什麼?”
李老爹拱手笑道:“些許鮮菜鮮果,運進城内西市,明早販賣。”
正當幾人受盤問之際,後面踏月等得不耐煩,鼻子嗅了嗅隔壁老黃馬的後背,“咔吧”一口咬下捆綁菜筐的草繩。筐子栽歪,胡蘿蔔灑了一地,踏月低下馬頭,三口兩口吞了個幹淨。
守衛臉一沉:“這是驢是馬,怎還吃菜?”
“官爺莫見怪。”李老爹扶正菜筐,幹笑一聲:“咱們走了幾十裡路,畜生餓壞了,吃點自家的東西,不算罪過。”
“沒聽說過!”兵卒已然起疑,抽出佩刀一指,“不許動,全都留下查驗!”
眼看露餡,晴雷低吼一聲:“快跑!”
少年一個翻身,利落跨上踏月,身子一側,伸手将阿舟撈上馬背。馬蹄未停,又拐個彎将李老爹接上馬。老頭手忙腳亂,抓着馬尾巴亂搖,踉跄着堪堪爬上馬臀。
“駕!”晴雷雙腿一夾,踏月如離弦之箭,破風而去。
守衛立即調兵追趕,怎奈□□皆是凡馬,哪裡追得上踏月神駿的腳程?不過幾裡路程,追兵早被遠遠甩在馬屁股之後,空餘一地驚呼。
“啥子寶馬嘛!”李老爹摟着阿舟的腰,氣喘如牛,“還不如順毛驢頂用。”
阿舟夾在兩人中間,馬後炮悶聲道:“踏月絕對故意找茬,你們偏不聽。”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三人一馬,蹦蹦哒哒沿寬窄巷子馳騁穿行,留下一路飛揚的塵土,與雞飛狗跳的叫喊。
“小心!”路邊小販來不及閃躲,馬匹迎面撞倒了挂面攤,白花花的面條一根根挂在人臉與馬頭,吓得孩童哇哇大哭。
當晴雷抹掉最後一根面條時,衆人終于擺脫狹窄逼仄,灰頭土臉來到寬敞大路。
夕陽的餘晖灑落瓦檐,樓閣人聲鼎沸,酒幌獵獵作響,香氣從窗棂溢出。鋪着猩紅地毯的門檻,被來往客人踩踏得锃亮。吆喝聲、勸酒聲、曲調聲交織成一幅京城繁華圖景。
三人擡頭一看:醉仙樓。
“啧啧,這上京城就是不一般。”李老爹揉搓幹癟肚子,酸道:“連酒樓都造得跟天上宮阙似的。”
阿舟口水直流,“我腦子裡有條魚遊來遊去。”
“腦子裡的魚,不如肚子裡的魚實惠。”晴雷咧嘴一笑,擡腳踏入酒樓。他将踏月交給雜役牽入馬廄,幾人要了一間雅間入座。
“多叫幾道好菜,也給阿喜捎點嘗嘗。”李老爹一屁股坐下,脫下鬥笠往旁邊一擱,渾身松了勁。
美味佳肴擺滿了一桌子,雞鴨魚肉、湯羹點心俱全。三人餓得前胸貼後背,顧不上寒暄,一頓狼吞虎咽,啃得滿嘴流油,筷子差點打架。
正吃得香,忽然隔壁傳來一陣吵鬧聲,十分刺耳。
“摳門守财奴,好不容易來一回醉仙樓,連條鮮魚也舍不得點,還好意思稱自己家财萬貫?你不會是個沒錢的窮光蛋吧?”女子尖聲質問。
“窯子裡出身的粉頭,也配吃鮮魚?吃小蔥豆腐都擡舉你了。”男子嗤笑回擊。
“王八蛋,有娘生沒娘養的畜生。”女子氣得擡手擲了茶杯。
“敢跟本大爺撒潑,找死!”随着男人暴怒一吼,清脆的掌掴聲響起。
女子大聲哭泣。
“不行。”阿舟一筷子拍在桌案,兀自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