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舟身形一躍,豹子般輕松掠過高大的院牆,玄色衣袂未驚動半片青瓦。
失憶未損他一身本事,暗夜潛行猶如本能。
他腳尖輕點屋脊,避開巡夜燈籠的光芒,無聲落在偏院紫竹苑。
“小姐肩疼得厲害,霜兒去燒些艾草水來。”無霜推門而出。
男人悄無聲息隐沒入夜色,直至婢女腳步漸遠。
窗棂半掩,茜紗透出暖黃燭光。
阿舟屏息凝神,修長手指扣住窗沿,透過縫隙向内窺視。
屋内燈火微明,蘇绾凝神執筆,臨着一頁素箋緩緩落字。她身着素色紗衣,鬓邊斜插一枝桃木簪,側影靜美如畫。
阿舟看得有些癡了。
他想起了模糊的夢境——也是在這樣靜谧的夜晚,她伏案小憩,他倚窗靜望。之後發生了一些不可說的事情,甜膩膩的。
他越看越歡喜,心裡揣着千百隻雀兒翻飛。忍不住伸手悄悄拉動窗銷,想要更加貼近一些。
窗棂敞開的刹那,蘇绾筆鋒懸停,淡淡開口:“你來了。”
阿舟一愣,“你是怎麼知道的?”
蘇绾擱下狼毫,“從前你走路沒聲,如黑豹掠影。如今像隻大笨熊,一路轟隆隆地踩進來。”
“想不知曉都難。”
男人翻窗而入,靴底沾着的新鮮黃泥抹在青磚上。
“我來看看你。”停了一息,他又問道:“你還好嗎?”
蘇绾不答,低頭收了筆,将那封信吹幹,又裝入封套。
她一直不說話,令阿舟莫名慌亂,他向前挪動幾步,想要離她近一些。
蘇绾背對着他,淡淡道:“有事便說,别靠太近。”
阿舟停住腳步,低低應了聲:“……好。”
男人睇着那道倩影,千頭萬緒擰成一團亂麻,話到嘴邊變了模樣。
“你……你屋子……呃,這燈還挺亮的。”
蘇绾微微側首,“你大老遠跑過來,就為了誇贊我的燈?”
阿舟一時語塞,嘴角幹巴巴地讪笑:“不、不是。”
滿肚子的思念,像茶壺煮餃子一般,怎麼都道不出口。
蘇绾似乎失去了耐心,“你一路過來,可曾發生什麼事,遇到什麼人?”
阿舟眼神閃了一下,旋即搖頭:“沒有,順順利利。”
“你确定?”蘇绾淡淡地看着他。
阿舟不由得移開視線,心虛地“嗯”了一聲。
蘇绾垂下眼簾,語氣低了幾分:“你不是個擅長撒謊的人。”
燭火搖曳,光影在她的羽睫間跳動,“有人認出你了,對嗎?”
阿舟一愣,“你、你怎麼知道?”
蘇绾望着他,眼神似一泓深潭,“你在街市上被人認出來時,是不是還覺得自己能應付得了?還是你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處境如何?”
“你現在的身份,說輕了,是個麻煩;說重了,是架活靶子。你若隻是個普通人也就罷了,可你并不是。你是時楓,是那支鐵血京衛的統帥,是這世上,最鋒利的一把刀。你若還活着,對某些人來說是威脅,是不該存在的禍根。”
“你知不知道,這上京城,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會被人暗中記下、翻查、揣摩。你今天進了城,明天就會有人在你回去的路上埋伏。你根本沒有自由的資格,也沒有任性妄為的本錢。”
“你若一意孤行,由着自己性子亂來,就要做好随時被人盯上、被人利用,甚至被人除掉的準備。哪怕隻是在人群中走錯一步,随時都可能引來殺機。”
“你到底把自己當成什麼?你是不是以為你死過一次,就刀槍不入了?你就這麼不把性命當回事嗎?!”
蘇绾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身子顫抖不停,聲音卻啞了下去。
阿舟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又閉上了。
他明明隻是想來見她一面,想對她說一句“生辰快樂”,想把那隻藏在懷裡的小木梳送給她。可眼下,似乎連靠近她,都成了錯誤。
空氣一片沉寂。
無霜遠遠地聽着祠堂有細微的動靜,吓了一跳,還以為鬼魂出沒。
夜風掠過祠堂外的桃枝,香氣隐隐。
她循聲而來,推門探入。
紅燭未盡,香煙袅袅。
她才邁進一步,忽然一隻手從暗影中探出,迅速而穩妥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誰?”無霜忍不住驚呼。
“别吵,是我。”聲音沉穩有力。
無霜一愣,擡眼對上那雙熟悉的眸子。
半年未見,他仍是那副英姿飒爽模樣,隻是眉目間多了幾分憔悴。
無霜心頭莫名一緊,滿心滿腦的思念,藏也藏不住。
可她不能就此原諒他。
“放手。”無霜聲音一寒。
晴雷怔了片刻,像是被驚了一下,随即松了手,退後一步,低聲道:“得罪了。”
“你來幹什麼?”無霜質問道。
晴雷攥了攥拳,“我來看看文竹。”停了一息,又道:“也看一看你。”
無霜咬牙道:“看我做什麼?我活得好好的。”眼圈一紅,“也不必假惺惺地惦記文竹。”
晴雷胸膛微震,像被重重捶了一拳,“是我的錯,我沒能護住他。”
“當然是你的錯。”無霜步步緊逼,“你是大名鼎鼎的錦衣衛,理當維護弱小。結果呢?他為了庇護你,被人活活打死了。你憑什麼給他上香?你還有臉跪在他面前?”
每一個字,都像刀子,直戳晴雷心口。
“我……”晴雷喉頭發緊,“我不是不想救他,我隻是……”
“你隻是沒來得及。”無霜冷笑一聲,淚水滾落,“因為在你心裡,文竹不過是一根草。”
燭火微搖,香煙浮動,兩人站在靈位前,間隔着萬重山的悔恨。
李老爹哼着小調兒,從布衣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像是變戲法似的,啪地攤在桌案邊,香氣頓時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