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怎麼這麼熟門熟路,好像曾經來過似的?”轎辇一旁快步随行的無霜忍不住好奇開口。
蘇绾望着一路熟悉的景緻,眼底充滿了懷念。上一世,她在紫禁城度過了人生最後的幾年,記憶中有血有淚,也沾染了無限榮光。正是在這塊沉浮之地,她一步步攀至權勢巅峰,最終成了旁人口中的“瘋後”。
“這座紫禁城,是先帝頒诏修建,召集天下名匠,曆時十三年才完工。主設計師是潭柘寺無名和尚,聽說當年設計圖一展開,連工部侍郎都不禁啧啧稱奇。”
蘇绾話音不急不緩,“我曾有幸瞻仰那幅圖紙的摹本,認得路也不算稀奇。”
無霜聽得一臉震撼,感歎道:“怪不得我一進來就覺得這裡跟外頭不一樣,到處彎彎繞繞,跟迷宮似的,我能在裡頭轉一天出不來。”
轎辇另一側的春蟬撇撇嘴:“皇帝的宅子是挺大,可總覺得陰森森的,像個裝了無數秘密的大棺材。白天還好,一到晚上,連風都像鬼喘氣……”
“噓!”無霜臉都白了,趕緊隔着轎簾低聲呵斥春蟬,“你别胡說,被人聽見小命都保不住!”
春蟬立馬縮了縮脖子,低頭不敢再出聲。
蘇绾眼眸沉了沉,“春蟬說得沒錯。這裡光鮮的背後,埋藏的可不止秘密,還有人命。”
穿過後花苑,一路花香襲人,朱牆碧瓦樓閣巍然聳立,檐角雕龍畫鳳,陽光沐浴下熠熠生輝。宮人往來如織,卻都寂靜有序,惟聞繡履踏地,聲音輕響如倒豆。
一行人來到了貴妃居住的宮殿。
翠微宮位于紫禁城西隅,山石假山錯落,綠樹成蔭。春時玉蘭盛開,夏則荷香四溢,秋有丹桂飄香,冬日枯枝橫斜,亦别具風骨。
正值陽春時節,天光明媚,萬物争榮。草木蔥茏,池館微曛,一池春水泛着微波,映得金瓦琉璃也多了幾分柔情。不禁讓自幼長在京城巷裡的無霜,看得癡了眼。
“真美啊……”無霜低聲感歎。
轎辇另一邊,春蟬撇了撇嘴:“也就那樣吧。規整是規整,就是太刻意了些。少了點野趣,多了些擺樣子。”
春蟬出身獵戶人家,自幼在山林裡摸爬滾打慣了,對那種未經雕飾的大自然更覺親切。這一派金碧輝煌的風景,在她眼裡反倒顯得有些造作。
無霜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你懂什麼,這是皇宮!你以為是你家後山哪條野溝子?”
春蟬咕哝一聲,不服氣道:“後山的野溝子,月亮照的光影都比這真切。”
聽着兩人的拌嘴,蘇绾沒插話,隻是輕輕一笑。
無霜懶得争執,抓住空暇又問道:“小姐同這位熹貴妃,平生素未照面,怎知她就一定會幫咱們不成?”
熹貴妃在翠微宮安居多年,行事一向低調,鮮少參與後宮紛争,不争寵,不結黨,守着一方天地自得其樂。即便身居高位,也不顯山露水,宮人們對她的議論寥寥,皆言她是深宮裡一縷不染塵埃的清風。
蘇绾第一次見到貴妃,是在她被貶入冷宮之後。因禦馬監事務劃歸内閣,而溫念對這群馬夫又漠不關心,蘇绾隻得親自出面與貴妃接洽相關事宜。彼時的貴妃雖已失寵,依舊儀止端方,言語溫婉,并無半點哀戚頹唐。
二人一見如故,自此漸生交情。貴妃惜才,蘇绾知恩,兩人雖身份有别,常在冷宮一隅論經習字,談藥論政。貴妃曾言:“你不該隻做溫大人的妻,你天生就是為廟堂籌謀,為社稷護國的命。”
蘇绾不過一介命婦,卻因貴妃的點撥,生出幾分膽識與志氣。貴妃教她識人觀勢,勸她守中自持,更在暗地數次助她脫險,讓她在宮闱浮沉中得以喘息。
後來蘇绾與秦歡情愫暗生、珠胎暗結,貴妃亦不吝相助,設法促成他們在冷宮相會。直至秦歡被溫念殺害,太子獄中離奇自缢,貴妃心灰意冷,出家白雲觀,從此斷絕紅塵。
秦歡之死,胎兒殒命,令蘇绾徹底崩潰,陷入了癫狂的境地。她與皇後、太後明争暗鬥,殺遍整個後宮。待她終于登上高位,貴妃已音訊皆無,消失在茫茫人海。
重活一世,故地重遊,望着遠處缥缈飛煙的翠微宮,那份感覺熟悉又遙遠。
蘇绾歎了口氣,“貴妃是秦大夫的親姑姑,不看僧面看佛面,總不至于對我袖手旁觀。”
行至殿外,轎辇忽被攔下。
“出示穿宮牌。”錦衣衛手按佩刀,面容冷峻。
無霜遞上戶部腰牌。
錦衣衛掃了一眼,眉頭一擰:“此牌僅限文臣出入内廷,非後宮娘娘所持令牌,不得通行。”
這可難倒了無霜。
轎簾一掀,蘇绾冷聲開口:“我乃東閣大學士溫如初的未婚妻,出入宮中無須另行牌證。”
錦衣衛拱手一禮:“末将奉皇後娘娘明令,近日宮禁收緊,凡無後宮牌證者一律不得入内。”
雙方一時僵持不下。
蘇绾感到有些詫異,上一世,她也是憑借一模一樣的手段和說辭,穿行後宮無阻——誰又敢駁了溫閣部的面子呢?
“皇後娘娘旨令?”蘇绾問道:“可是翠微宮有變?”
錦衣衛閉口不言。
一道尖細的嗓音突然傳來,帶着幾分倨傲與挑釁:“誰在那邊吵吵嚷嚷?攪了主子的清淨,可要打闆子的。”
衆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名年近五旬的内監緩步而來。身後一衆小太監齊齊躬身垂首碎步跟随,唯他步履悠然,眼神冷冽。
他身披墨青織金蟒袍,袍角繡着二十四節氣紋,腰間纏着紫縧團繡,手中雪白拂塵随風飄揚。細瘦身形,鶴骨雞膚,面容蒼白,眉眼之間透着一股子陰鸷狠毒。
此人正是司禮監掌印魏公公,權傾後宮的内宦巨擘,朝堂諸臣見了他,都要避讓三分。
蘇绾可太熟悉這老雞婆了。
上一世,溫念初入宮闱,權勢未穩,為攀附司禮監掌印太監,他親手将蘇绾送入深淵。那一夜,燈火深宮,香煙缭繞,殿門緊閉,羞辱無聲。她被迫玉體橫陳空曠的大殿,接受一衆宦官邪惡且貪婪的目光洗禮……
魏公公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敵。
一絲寒意從蘇绾眼底掠過。老狐狸忽然現身,定是蓄謀已久,來者不善。
錦衣衛恭身将實情禀報。
魏掌印手腕一抖,拂塵白絲如雪瀑揚灑。他陰陽怪氣地“哦”了一聲:“我當是誰,原來是溫大人未過門的夫人呐。”
他眯着眼睛打量蘇绾,“可惜這重身份說到底,不過是個外命婦,入得朝堂,可入不得後宮。規矩就是規矩,無牌不得擅入,太後老祖宗欽定的章程,難道你也敢違抗?”
轎簾一掀,蘇绾緩緩步出,裙袂曳地,眉目冷峻,“你一口一個規矩,卻不說溫如初乃聖上欽點的東閣大學士,準我入宮親會貴妃。你身為小小四品司禮,怎敢随意攔我去路?”
魏掌印冷哼一聲:“那得問問聖上,還記不記得你這位未過門的夫人。”
他目光冷冷掃過蘇绾額頂傷痕,嘴角一撇,幸災樂禍道:“憑你這身落魄相,形迹十分可疑。說是奉命入宮,卻不走正道。分明是混進宮闱的奸細,意圖謀害貴妃!”
此話一出,氣氛驟然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