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染抱着昏厥的蘇绾,一路跌跌撞撞沿着官道疾馳。好在春蟬認路,轉過幾道回廊,很快來到翠微宮。
宮殿守衛森嚴,金漆宮門緊閉,門上斜貼着兩道黃色封條,朱批鮮豔醒目——承蒙皇後的美意。
“敢擋小爺的路,都給我滾開!”蕭染火氣蹿頂,守衛還沒來得及喊出口令,已被他一腳踢飛。
“咣當。”沉重的大門被人踹開,聲響回蕩,殿柱微微震顫,驚起屋梁幾隻麻雀。
秦歡倚窗獨坐,聽見動靜,放下書卷,緩緩站起身。
蕭染一臉狼狽抱着蘇绾,風塵仆仆闖進宮,正撞進秦歡漠然又晦暗的眼。
秦歡僅掃了蘇绾一眼,臉色霎時沉下來。他不需要細問,光是那張面無血色的小臉,就說明了一切。
“你是幹什麼吃的?”
蕭染灰頭土臉,動都不敢動,像條失了魂的落水狗,“我……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話一出口,自己都嫌忒蒼白無力。從骨子裡冒出來的挫敗感,壓得他連呼吸都覺得疼痛。
“憑你的豬腦子當然想不到,”秦歡冷聲道,“你根本不懂她。”
幾個字劈頭蓋臉砸了下來,令蕭染一怔,身子像被點了穴道,整個人僵在原地。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沒用的窩囊廢,連個女人都保護不好,根本沒臉向秦歡交待。
他越想越氣,恨不得一拳捶死自己。
夜色冥濛,寒意滲骨。
翠微宮内,檀香缭繞,昏黃的燭火投下斑駁光影,将蘇绾本就蒼白的小臉,映得如同剔透的白瓷,堪堪玉碎。
她靜靜躺着,氣若遊絲,唇色發紫,睫毛輕顫,似在夢境與現實的邊緣徘徊。
春蟬跪伏床前,雙眼腫脹如桃,眼淚憋在眼眶,不敢掉下一滴。她小心翼翼地握着蘇绾冰涼的手,像是抓一根随時消失的生命線。
自那日被溫念摸了兩下額頭後,蘇绾先是癫狂大作,繼而昏厥不醒,像是被攝取了魂魄一般。
春蟬越想越怕。
她懷疑溫念不僅是陰毒權臣,更是操縱邪術的薩滿巫師,能控制人的精氣神,把活人變成行屍走肉。
她才剛剛失去朝夕相伴的無霜,連屍首都不能保全。雖然李鶴鳴答應會去收屍,可這深宮如海,天知道無霜能否全須全尾地回來。
一連串的變故,幾乎摧垮了這個十五歲少女的勇氣與希望。她一遍又一遍默念着:“阿彌陀佛,保佑小姐,保佑小姐……”
她信天命,祈盼無邊的黑夜裡,天降一位神明,拯救蘇绾于水火。
炭火“啪”地一聲炸響。
秦歡坐在床邊,一身青灰色道袍,外罩素麻比甲,袖口微卷,指尖搭在蘇绾手腕脈門,靜靜地診着。
蘇绾的狀況,簡直糟糕至極。一幹猛藥悉數灌下,體溫不升,脈象微弱。這情形,與半年前黃河渡口之變,幾乎如出一轍。
那一次,他好不容易才把她從鬼門關撈回來。又經過半年辛苦調養,診脈施針,寫方抓藥,病情才剛稍有起色。一夜之間,所有努力盡數化為烏有,病情又回到了起點。
不對,當前狀況,甚至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兇險。
她很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秦歡心痛得不能自已,他心裡面很清楚,蘇绾會變成這樣,不是某一個人的過錯,而是層層疊疊,剪不斷理還亂的舊賬造成的。
其一,是蘇沅芷。
那個自私冷血的蘇家嫡女,兩世以來,沒少迫害蘇绾。他早就該派人暗殺掉她,怕被溫念看出破綻而略有躊躇,結果造成了這般無法挽回的境地。
蘇沅芷死有餘辜。
其二,是溫念。
溫念不但活得好好的,還打通了朝中上下關系。皇後寝殿發生那麼大一檔子血案,愣是被他以“司仗蘇沅芷意圖行竊,被宮人與禁衛聯手杖斃”,這等荒唐的理由搪塞了過去。
剩下的,是皇後。
蘇绾當面揭穿了漆盒的秘密,掌握了其陷害貴妃,甚至與溫念私通的一些紙面證據。而皇後害怕蘇绾告上禦前,毀了自己半生的基業。所以,她選擇息事甯人。但不代表,她會放過蘇绾。
很快,皇後就會再次上門找茬。
至于那些密信,目前存放在春蟬手裡。信件内容已經不重要了,皇帝不見得相信,甚至還會視而不見。
局勢一片昏暗。
恰如此時蕭染的臉,像是塗抹了一層鍋底灰,晦暗無光。
他呆呆地倚靠床邊,突然一轉身,擡腳就要往外跑。
“你又要胡來什麼?”秦歡一聲喝止。
蕭染背對着秦歡,一字一頓道:“我去殺了溫念那個狗東西!”
“胡鬧!”秦歡斥道。
“你拿什麼去殺他?你一個挂虛名的小侯爺,轉行做暗衛也不過區區兩年,不通人情世故,不懂朝局運轉。論權勢,你壓不過他;論地位,你不及他一指。”
“他是東閣大學士,是聖上跟前的紅人,手裡握着半座朝堂,就連閣老都要讓他三分。”
“你動他一根頭發,唯一的下場,不是報仇得手,而是屍骨無存。五寺六部拿你是問,你的腦袋,會被按在鍘刀下直接斬了。你死得毫無價值,蘇绾她也醒不過來。”
難得一口氣說出那麼多話來,令秦歡有點氣短。
蕭染眼底布滿猩紅,一拳狠狠砸在門框,震得木屑飛濺,搖搖欲墜。
“可她就要死了!”他幾乎吼出來。
一句話如泰山壓頂。
太多情緒從秦歡的眼底掠過,痛惜、無奈、憤怒、還有深不見底的疲憊。然而四兩撥千斤,他緩緩垂下眼睫,把所有情緒壓了回去。
“你以為我不想救她?”他輕聲反問,“這些年,我寫了多少藥方?熬了多少夜?親手試了多少藥?可結果呢?”
他轉頭望着那張失了血色的面孔,“她的病,不在髒腑、不在血氣,而在心。心病,無藥可解。”
“我已經黔驢技窮了。”
他這個大夫,俨然成了廢物。
三人正愁苦間,殿外一陣輕響,門簾微動,一縷幽香沁入室内。
貴妃緩步踱入,她身着淺绯色長裙,外罩月白軟錦紗衫,渾身未着珠翠,卻氣度端凝。鬓發輕挽,隻簪一支玉钗,溫婉且内斂。
衆人起身施禮。
貴妃溫聲道:“自家人,不必拘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