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将外甥秦歡、外甥女蘇绾,先後送進皇宮以後,殷潛心裡七上八下,始終沒個底。
許是之前杭州遇刺,榮獲武士刀切腹伺候,閻王殿前打了個照面,讓他從此對命運、親情等人生羁絆,生出了幾分敬畏。
想要的太多,既想維護秦歡、貴妃的立場,又要庇佑蘇绾的安危。
老天不會滿足貪心不足的人。
果不其然,半路殺出個章閣老,将他辛苦籌謀半生的棋局,攪得稀巴爛。
兩個孩子,他一個都救不了。
手裡棋子不多了,他是否還有逆風翻盤的機會?
随着十三省命官陸續進京,朝堂局勢愈發膠着,棋子越來越多,誰是勝子、誰是棄子,一時說不清楚。
殷潛站在混沌棋盤的天元,眺望波雲詭谲的宮闱,喃喃自語:“局未盡,怎知無路?”
這日清晨,皇帝召集已入京的命官入殿問話。殷潛也在名單之列,一大早起身沐浴淨面,下人正伺候系束帶,忽然管家疾步而入。
“老爺,偏院發現一具屍體。”
大早上觸黴頭,不是好兆頭。殷潛眉頭微蹙,不悅道:“怎麼回事?”
管家連忙躬身回禀:“下人清晨打掃偏院,發現後苑土地松動,像是被人新近翻整過。家丁拿着鋤頭刨開土坑一看,竟挖出一具屍首。”
“什麼來曆?”殷潛問道。
管家頓了頓,回道:“是府裡新雇傭的雜役老丁,平日在膳房打下手。他本是蘇府舊仆,蘇家大小姐跟前的随從。後來大小姐離家入宮,蘇老爺淨身出戶,老丁就被打發回鄉種田去了。這次聽說蘇二小姐回京,他才主動投奔老主。小人查過,老丁行止尚算本分,并無異狀。”
“怎麼死的?”殷潛又問道。
“小人不敢斷定。”管家低聲,“看着像是活埋,指甲縫裡全是土。”
殷潛将腰帶伸入扣環,輕輕一卡系緊,“按照規矩辦,報給衙門,讓他鄉下的親戚來領屍,再賞幾個錢報喪。”
“是。”管家領命退下。
仆從備好車馬,殷潛擡腳上車,一屁股坐進軟墊,靠在車廂後背,閉目養神。
一個不起眼的老奴,偏偏死在今日。
不是巧合,而是示警。
有人開始動手了。
是敵?是友?
車馬在青石路面平穩前行,剛轉過一處窄巷,忽然窗框被人叩了兩下,不等殷潛出聲回應,車簾“唰”地一下被人掀開,一張熟悉又煩人的臉孔探了進來。
福建都指揮使沈恪,身騎寶馬,與車廂緩緩并行。
殷潛暗罵一聲:晦氣。
這個倔老頭子,幾乎要将蘇家門檻踩爛了。一天三封來信五次登門,翻來覆去絮叨一件事:他那寶貝女兒沈枝意,忽然失蹤了,忽然找到了,忽然又跟人跑了。前言不搭後語,中了邪似的。
據他所述,沈枝意跟一名不得志的落榜書生私奔了。書生姓顧,字行簡,家鄉遠在蜀中,自幼父母雙亡,靠親戚接濟,讀書苦熬寒窗十載。少年寡言内斂,落魄孤清,正合小姑娘惜才的心思。
顧行簡上京趕考,原本打算投奔一門遠房親戚,乃是其父親族内表兄之妻,也就是他的“伯娘”。此女守寡多年,靠嫁妝支撐打理小生意過活,也算體面安穩。顧行簡滿心指望伯娘接濟一二,哪怕隻是借宿備考也好。
初時伯娘接納了他,讓他在廂房暫住,對他客氣有加。然而當顧行簡科舉落榜之後,伯娘态度驟變,半夜裡生生将他趕出門,一文盤纏未肯施舍,并嚴令他不許再登門乞讨。
顧行簡沒有争辯,門外磕了三個響頭,起身踽踽離去。他四處奔走借錢籌備路費,可惜處處遭遇冷眼。
是夜,顧行簡無處可去,坐在樹蔭底下歎息,遇到了從蘇府遁逃的沈枝意。彼時她正被街角一名醉鬼騷擾,拉拉扯扯輕薄無禮。
顧行簡上去就是一拳。
醉鬼身子晃了晃,轉了幾個圈,反應過來以後,拳頭雨點般砸在頭上,顧行簡就要被打死了。
關鍵時刻,重物從天而降,将醉鬼大漢砸暈。
夜色如墨,沈枝意灰頭土臉,顧行簡青衣薄衫,兩人初見似舊識,一眼波瀾乍起。
個中暧昧糾纏,是情是計,是戲是局,旁人說不清,道不明。
沈枝意急急忙忙想要逃離蘇府追捕,而顧行簡則不緊不慢協助包容。
二人決定一起返回巴蜀。
途中驿館歇腳時,顧行簡寫了一封信,感謝伯娘接濟之恩。信中沒有一句怨言,隻說自己不才,辜負期望,望伯娘保重,待他将來有出息,必親自登門謝禮。
寫信之人情真意切,落款“侄顧行簡頓首”,字字句句挑不出錯處,果真是個知恩圖報的好青年。
這封信,落到了沈恪手裡。
他順藤摸瓜,派人查訪所謂的“伯娘”,結果住址、名姓、過往,全部查無此人。
叫人不安。
沈恪盯着那封信許久,他知道自己撞進一個很大的局。
這個顧行簡,人不如其名,絕對不簡單。他有理由懷疑,一切都是蘇绾做的手腳,可惜沒有證據。
線索太碎,無從下手。
然而沈恪受皇命牽制,無法親身前往巴蜀接回女兒,隻能一邊派人來回傳遞消息,一邊盡情向熟人殷潛傾訴不滿。
“那丫頭被騙子迷得神魂颠倒,非說那姓顧的書生‘傲骨铮铮,才比子建’,老夫聽了差點吐血!”
沈恪拳頭砸着窗框,氣急敗壞道:“殷大人,你閱人無數,不妨替老夫掂量掂量,這小子究竟是何方妖孽?受哪個渾人指使,攪亂我沈家清譽?”
殷潛頭大如鬥,笑不達眼。
他心裡很清楚,那個姓顧的,根本不是什麼窮酸書生,而是蘇绾尋來的一把刀,架在沈恪脖頸。雖然尚不清楚,這局究竟是何種套路,但他決定不趟這渾水。
殷潛語重心長,“顧某背後之人是誰,其實并不緊要。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穩住令嫒心志,叫她不要再深陷其中。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見殷潛話裡話外盡是推脫之意,沈恪臉色愈發陰沉,握着缰繩的手微微顫抖,“殷大人,老夫今天把話撂這裡,若是叫我查出背後作祟之人,管他是權貴高門,還是世家大族,老夫叫他屍骨無存!”
殷潛含笑應道:“沈将軍放心,天下雖大,包藏不了一個窮酸書生。你派出千軍萬馬捉拿他,他還能跑了不成?何必同蝼蟻謀深穴?”
沈恪刀口舔血一輩子,最看不得兒女私情耽誤家國大事。隻要話說在點子上,拉攏他入夥并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