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細碎時間裡,藍染難得沒有追求效率去處理零碎的工作,而是放任自己在空閑中胡思亂想。在回過神、看到金屬器皿倒映出的自己之前,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因為想到她而露出微笑。
他輕笑着歎了口氣,找出那本園藝專業書,迅速找到與她共讀的部分裡她感興趣的頁碼,再次核對了一遍他現在新增的研究确實已經覆蓋她的興趣。如果不是新增這些内容,現在他就已經可以去帶她去看……但還是準備到盡善盡美才好。
從吟提出願望那天起,藍染每天都在推進這個願望的實現,在沒有與她直接見面的那幾天裡甚至加快進度希望借此打破二人之間的僵局。
但他沒想到吟會先做出他意料之外的大膽舉動主動示好。
他很清楚,她有所圖謀,而且謀求的内容裡并不包括他本身。(如果不把他的靈壓和身體包含在内的話)
她的眼淚裡有幾滴是真?話語中又誇張了幾分、隐瞞了幾分?這些問題曾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卻又被他自己刻意忽略。隻要她還願意留在他身邊,這些都不重要,他可以逐步把她虛假的、表演的、誇大的感情變成真的,隻要是他想達到的目的,他都會達成,他從來不缺手段和行動力。
合上書,他在滅菌處理後的培養皿中接種好植物材料,按照不同品種的需要放進溫度、濕度、光照各異的培養室裡。做完這一切,今天的工作就結束了。
虛圈沒有晝夜交替,但現在是吟習慣就寝的時間。
藍染迅速但不失條理地換下在實驗室穿着的衣物,将常服穿戴整齊,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而是直奔吟的所在之處。今天,吟在早晨例行公事般與他寒暄調笑後一溜煙就跑了,整整一天都不見人影,靈壓在虛夜宮其他地方轉得倒是很歡。
站在門外感知到剛剛還醒着的吟已經睡着,藍染放輕腳步,在開門時沒有産生可能吵醒吟的聲音。
昏暗的室内,一個顯然來自現世的排球孤零零靠在牆邊,旁邊丢着一套方便運動的衣物——并不是吟早上來見藍染時穿的拖沓華服。
他悄聲走進内室,隻見吟沉沉睡着,被子已經被踢到床另一邊堆成一團。她烏黑的長發亂糟糟地鋪陳着,甚至沒有完全吹幹,怎麼看都是在外面玩得精疲力盡,回到房間後困倦得沾枕頭就睡着。
倒是好過從前難以入眠的時候。
她一直過得很辛苦,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這一點。畢竟,她遭遇的種種障礙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他推波助瀾:一開始是因為厭屋及烏的厭惡,後來是在控制和養成中尋找樂趣,最後……
他小心地幫她處理好頭發,又把被角蓋在她的身上,才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注視着她的睡顔。
入睡後,她那雙靈動的鹿眼閉着,靜态的容顔精緻得像個乖巧的瓷娃娃,會給人一種她可以随意規訓、任人揉搓、很好掌控的錯覺。即使平日裡她的目光明亮而清澈,一颦一笑神采奕奕,她那沒有攻擊性的長相也會讓不知情的人看輕她——直到被她的鋒芒觸及。
他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作繭自縛,對她産生不可控的情感。或許是被她拽住領子扶眼鏡的那一刻、或許是被她用宣傳海報放鴿子的那一次、或許在她的眼神裡确認她真的再也不想與他産生交集時……
他隻知道自己越來越清晰地感到煩躁。經過對自己的周密分析,他幾乎蓋章定論:這種出乎意料的情緒隻是由于不再控制她而産生的不适應,畢竟控制原本就是雙向的,在他因為她落入網中感到愉悅時,他身上的線便也暫時被她握在手中。
于是他不再與她相見、他忙于籌謀算計、他刻意回避監控中關于她的部分——卓有成效。
直到她出現在四十六室附近。
她并沒有中過鏡花水月、她闖入地下會議室會帶來更多麻煩、她或許可以被引導利用……見她的理由很多,都是像樣的借口。
可她的目光不再被他牽動,注視着他的眼神裡更是完全沒有或熱烈或黏膩的種種情感,她甚至甯可抛下他,去找她那個沒眼光的童年玩伴。那一刻,毫無理由的憤怒沖上他的頭腦,連靈壓裡的寒意都明顯到讓心思全在别處的遲鈍公主察覺。
他終于明白,他們之間的線依然存在,可那條曾經牢牢綁着她的心、拴着她咽喉的絲線如今已然掉落到令她渾然不覺的位置,她早已帶着他們之間的因果重獲新生,長成了即使嚴苛如他也不曾猜想到的模樣。
她依然明亮、澄澈,卻并非煙火不沾、纖塵不染。外界的污漬被她滌去,成為她的養料;内心的幽微被她接納,用以惠及他人。
隻要注視着她,那條平時毫無存在感的線就開始攀上他的身體,因她的每一個微笑、每一次抽刀、每一回跌倒又重新站起來……而逐漸勒緊他的身體,成為他急需解決的問題。
他不知道要怎樣解決這種陌生的問題,但他可以解決産生問題的人。
在劇本裡增加一個充作調味劑的角色不過随手,這樣一個角色在運行過程中無論是被哪一方如何處理都不會影響到劇情最終的走向。他将人置于險境時毫不手軟,也沒什麼多餘的情緒,可當那個拖着沉重、受傷、疲憊身體的人真的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動搖了。
或許她并不是需要被解決的問題,隻是需要被妥善處理好後扣在身邊的樂趣。
……真的嗎?
這樣的樂趣太不純粹,太苦澀了。
不該是這樣的。
樂趣應該是被極盡利用、施壓、折磨後觸底反擊帶來的意外之喜,當驚喜完成揭幕,就該被享用完親手培養佳肴的人掃進垃圾桶:殺掉就好。
他怎麼會為她治療不值一提的傷口呢?她已經失去理智開始不顧一切反撲,連留下來當樂趣的資格都沒有,他應該直接殺掉她的。甚至連她也這樣認為。
她已經沒有用了,她早就沒有用了,她現在連樂趣都算不上,她不過是他蟄伏多年建立的無數無聊但長久的社交關系裡的一個。
他從不在意那些乏味的、虛假的、漫長的社交關系,他可以把絕大多數人視為手邊的工具、房屋裡的家具,他熟知、他了解、他使用,吟也本該隻是其中還算順眼順手的一個。正是因為這樣的定位,他可以在過去的百年裡把吟身陷囹圄,被這種異樣而病态的關系拖累得身心俱疲、幾近崩潰的經曆當成一種景觀。
可他居然在因為她的傷痛而痛苦,因為她的自輕而惱火,因為她那與自己理智上得出的完全一緻的結論而……讓情感沖破了理智。
這個事實告訴他,他已經無法再把吟視為手邊的工具了。
那麼,她是什麼?他不知道,他隻知道他應該遠離她,卻想要靠近她。
私心和理智都無法完全壓倒彼此,他破天荒地把最終決定權丢給了他人。
她不想和他走。她對他滿口謊言。
他早該知道的,她前幾天抛下他去找别人時都沒有半分猶豫,現在嘴上說他再重要又有什麼用呢?
一切本該就此結束。
可她偏偏再度出現在他面前,怎麼可能放她走?
他可以試着把她放在身邊,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一步步切斷對她不該産生的感情,人心、情緒……說到底都是可以掌控的東西。他已經能夠控制住自己,讓理智完全壓過一切,那麼對她感情的否定進展不順利也沒有關系。
……他做不到。
處理完她身上緻命的傷口,他的理智失去作用,剛才因為可能影響急救判斷而被暫時壓制的情感噴湧而出,淹沒他的所有權衡利弊、思考謀算。理智終究是人需要刻意維系的脆弱産物,原來他也不能免俗。
他不會再強求自己背離情感,也不需要将自己撕成兩半不停拉扯,他會用全部的方法和手段達成一個目标——把她虛假的話語、故作的親密、别有目的的靠近統統變成真實的、誠懇的、單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