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樣殚精竭慮做什麼,我覺着殿下還不一定看得上我呢。”他這麼嘟囔了一句。
衆人連連點頭。
他們從來沒有這麼希望他被人看不上過。
*
李知節也在家庭聚餐。
偌大的宮殿中,仔細一數十個人都不止,卻隻能聽見銀箸與碗盤相擊發出清脆碎小的聲響。
皇帝沉默幹飯,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宮人們更是大氣都不敢出。
比死了還安靜。
“這道菜涼了,”皇帝接過帕子,拭了拭嘴周,“撤下去吧。”
“喏!”
李知節眼睜睜地看着她最喜歡的紅燒肉被端了下去。
皇帝停筷子了,她當然也不能沒眼色地繼續吃……然而她面前還剩半碗濃白的魚湯,味道特别鮮,這季節抓條魚還是蠻不容易的,于是李知節掙紮了一下,還是一口悶了。
“都忙瘦了。”皇帝冷不丁地開口。
似乎全天下的家長在遊子歸家時都會這麼說。
但李知節卻從這句話中聽出了些不妙的意味。
“靈真,”他果不其然地話鋒一轉,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平日裡管的有些多了吧。”
果然還是來了!
李知節閉了閉眼,緩緩起身跪下,颔首放軟了語氣,“女兒隻是想為阿耶分憂……”
“好好說着話,你跪下做什麼?”他不鹹不淡地說,臉上也很恰時地挂出一副心疼的神情來。
……心疼倒是讓她起來啊?假心假意。
“女兒自知有錯,悔不當初,特向阿耶請罪!”她哀哀戚戚地伏倒在地,擠出一副哭腔來,“阿耶罰我吧!”
“你說說看,要朕罰你什麼?”
“嗚……就罰靈真不許吃好吃的、不許穿好看的、不許住大房子、不許别人來伺候!要是阿耶還生氣,那就罰靈真半個月……一個月不準陪阿耶吃飯好了!嗚嗚嗚!”
“你啊,”這副嬌俏癡憨的模樣很顯然取悅了他,他失笑道,“對自己倒是心慈手軟!”
“隻要阿耶不趕靈真走……嗚,還讓靈真來看阿耶,在阿耶膝下盡孝,罰靈真什麼都行!”她擡起頭,豆大的淚珠在臉頰緩緩滑落……恨的。
皇帝的頭一動不動,隻是眼珠低垂俯視着她,看她皺成八字的眉毛,看她的兩行清淚,看她不住抖動着的雙唇,半晌,他終于施舍般地伸出雙手,将她撈在自己的膝上,手掌一下一下地愛撫着她的頭發,就像是在撫摸一隻小貓或是小狗。
“阿耶怎麼舍得罰我們五娘呢?五娘最乖了是不是,嗯?”
李知節死死地抓着他膝蓋上的布料,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咬緊牙關忍下一陣又一陣、如海浪撲來般的反胃感,仔細看去,還能看見她兩頰的咬合肌在不住地抖動,長睫掩住了眼中的滔滔恨意。
他又輕輕拍着她的背,如同在哄哭啼不止的嬰兒:“阿耶最喜歡我們五娘了,隻要五娘乖乖的,乖乖的……”
她慢慢平複下來,甚至生出了一股諷刺的荒謬感。
這個時代的父愛,永遠充斥着條件與代價。
有些人就是這麼奇怪,他們在某些方面的訴求已經上升到了大氣層,堪比想要“五彩斑斓的黑”的甲方——他們想要寵物,卻又不是普通的寵物,而是像小孩一樣的寵物;他們想要小孩,卻又不是普通的小孩,而是像寵物一樣的小孩。
李知節不禁替世人感到悲哀,連堂堂一介統治者都不能免俗,她看不到這個帝國的未來。
“阿耶老了,隻想兒女繞膝,看着你們和和睦睦、團團圓圓的,盡享天倫之樂,”皇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眼眶中似有淚花閃動,“五娘,不要走了,留在長安吧,就算是為了阿耶。”
“……”
她合上眼,任由眼淚滾落。
“好。”
……
雪越下越大了,砸在飛揚的檐角,砸在一望無盡的青石闆路。
李知節通紅的指尖深深嵌入那卷聖旨,
而那間被旺盛的炭火烘得暖融融的宮殿就在身後,
她一次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