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溜一下,男子眼睜睜盯着血蛭的尾巴尖完全埋入膿瘡,癡怔了般。
他既不驚慌,也沒做任何掙紮與反抗,因為知道無法擺脫,就隻能認命般看着,直到聽見近前人問話:“是養在你身體裡的血蛭嗎?”
男子仰起涕淚橫流的臉,愣了好久,才虛弱無比地擡起那隻長滿惡瘡的手,緩緩伸向周雅人,哽咽道:“救……救救我……”
周雅人毫不避閃,朝他伸出手去。
男子惶恐地瞪大雙目,盯着那隻朝自己伸來的手,掌心朝上,骨節纖長,白淨的食指指尖有一道細小的劃傷。男子瞳孔幾番緊縮顫抖,因為這是唯一一個對他不避不閃,也不露絲毫嫌惡之色的人。
就在彼此指尖相觸的瞬間,男子驟然縮回手,整個人懼怕的往後退縮,并語無倫次地搖着頭:“不……不行,别,别靠近我,你别靠近我,走……走開,快走開。”
邊說邊往後蹬腿,不斷遠離面前這個陌生人,那樣子很是膽怯懼怕。
周雅人靠前一步,像是怕吓到對方,聲音很輕地問:“是誰養在你身體裡的?”
男子見他靠近,更是驚慌失措,連滾帶爬撞開身後房門,嘴裡念叨着“别過來”,慌不擇路踢到門檻摔進屋,然後狠狠關上門,插上門闩,讓自己躲藏起來,将周雅人隔絕在外。
“走,走,它們餓了,會出來吃人的,會吃空你們的。”
門縫裡溢出低啞的聲音,聽得周雅人蹙眉,他沒有貿然上前驚擾裡頭的人,轉向陸秉:“問問沈家的人,他是什麼人?”
沈遠文。
正是沈家那位不知所蹤的大少爺,昨晚突然自己回來了,一開始門房沒認出來人,還将他當作讨飯的乞丐驅趕了幾次。
幸而被辦事回來的管家撞見,莫名覺着有幾分熟悉,便上去仔細一瞧,狠狠吃了一大驚。
這大半個月不知沈遠文去了哪裡,又在外面經曆了什麼,脖子和胳膊上長滿了惡瘡,吓得原本伺候他的那幾個仆人不敢靠近,唯恐是什麼要傳染的可怕怪病。
如今卯時已過,天光大亮,趕來的官差驅散開圍觀的百姓,以免他們靠攏沈家。
“又出人命了。”
“沈家死了好多人啊,我看到官差擡出來好幾具屍體。”
“沈老爺和老夫人也喪命了嗎?”
“屍體臉上都蓋着白布,看不着臉呢。”
“方才打更的人說,他剛要收工回家睡覺,就聽見了慘叫聲。”
百姓沒辦法靠近,也不願意就此離去,便三五成群地聚集在遠處猜測議論。
陸秉等人站在回廊下,詢問一個知情的沈宅女婢。
她是專門在大少爺院中伺候的,一張小臉吓得慘白,到現在都沒能回升一點血色,說話也戰戰兢兢,肩膀一直在哆嗦:“官爺,我是真的害怕,所以一直都不敢靠太近,就去廚房給少爺燒熱水,隻有夫人和老爺敢在屋裡守着少爺,所以我不知道少爺清醒的時候說過什麼話,再進屋的時候他已經昏過去了。後來管家請了老郎中來給少爺瞧病,可他那手腕上都是一個個鼓起來的惡瘡,連個切脈的地方都找不到。”
陸秉不禁想起沈遠文那隻拽過自己的手,心中漫過一陣難以自抑的不适。
女婢瑟瑟發着抖:“老郎中在屋裡瞧了半晌,卻始終瞧不出少爺害的什麼惡疾,待郎中解開衣袍,就見少爺那身上,那身上密密麻麻全都長滿了惡瘡。杏果那麼大個兒,沒有一處好地方,還都流着膿血。又捂在襖子裡,不知道捂了多久,有股很濃的腥臭味,當時連老郎中都吓了一跳,更别說我們。”
周雅人追問:“然後呢?”
女婢怯生生看他一眼,眼皮立刻壓下去,不敢正視一般。
陸秉道:“什麼病症,你仔細說。”
女婢磕巴了一下:“然、然後,老郎中斟酌許久,診斷說是癰疽之症,因邪毒所生,已緻肉腐,後化腐成膿,膿血淤積,導緻毒癰潰破。郎中好像……好像就是這麼說的。”
她不太确定似的看了一眼旁邊的老管家,老管家是有學問的人,對郎中的話記得清楚些,便答:“對,我記得何郎中當時說少爺熱氣淳盛,什麼筋髓枯,内連五髒,血氣竭,還有什麼……胫骨良肉皆無餘……”
聽到此,周雅人微不可察的蹙了下眉頭。
婢女續道:“這病需先浸泡藥浴兩個時辰,然後進行施針,用砭石排膿。郎中給開了方子,老爺便立刻吩咐人抓了藥回來讓我煎熬,給少爺泡藥浴,幾乎忙了一整宿。
直到五更天的鑼鼓聲響過之後,我去廚房熬完最後一鍋藥湯給少爺泡上。
看見老郎中從箱子裡取了砭石替少爺排膿,結果,結果砭石居然從膿瘡裡刮出來一條紅色的蟲子——”
女婢說到此,瞪着驚恐的雙眼,肩膀抖得越發厲害:“太可怕了,好多蟲子,從少爺身上鑽出來好多蟲子,紅色的蟲子,鑽進了老爺身體裡,老爺就——”
之後發生的事,趕到的陸秉等人親眼目睹,個個都心有餘悸。
此時有衙役走過來,跟陸秉彙報沈家這一遭總共死亡七人,沈家老爺老夫人雙雙喪命。
陸秉問:“沈少爺的妻子呢?”
旁邊老管家抹了把額頭,大寒天的,他一直都在冒冷汗,後怕又十分虛弱地回答:“少夫人剛才吓暈過去了,在廂房還沒醒呢。”
周雅人問:“她昨晚不在沈少爺的房中照料嗎?”
畢竟夫妻一場,按理說丈夫失蹤歸來,又生重疾,做妻子的應當在床前照料才對。
管家道:“少夫人有孕在身,老爺老夫人不知道少爺在外頭得的什麼怪病,怕病氣過到少夫人身上,對肚子裡的孩子不好,就讓她先避開了。”
黑子臨時跑了一趟保和堂,呼哧帶喘地把落在藥鋪的衣服帶來了。
陸秉示意地揚了揚下巴:“拿給劉管家看一看,這是不是沈少爺離家前穿的衣服?”
黑子遞過去的,正是從鬼衙門的後宅子搜出來的那件鵝黃色衣袍。
管家接過來展開,臉色瞬間變了變:“這……?”
他看着極相似,卻又不怎麼确定,便讓那位一直伺候大少爺的女婢過來細看。
這女婢在少爺院中已經有些年頭,日常起居都由她親自照料,自家少爺的衣裳配飾自然一眼就能認出來。
女婢連連點頭:“是少爺的。”
管家疑問:“陸捕頭,這衣服是從哪裡找到的?”
陸秉沒打算隐瞞:“鬼衙門。”
聞言老管家臉色大變,震驚地瞪起雙眼:“什麼?少爺,少爺怎麼……怎麼會在鬼衙門?!”
陸秉也很想知道,沈少爺怎麼會在鬼衙門?再思起後衙現場捆綁的痕迹,陸秉有理由懷疑這位沈少爺極大可能是被人綁了。
至于是何人所為,他心裡也有一個大概的猜測,于是問老管家:“不知管家認不認識孫繡娘?”
老管家還沒從沈少爺在鬼衙門的震驚中返回神來,一時沒跟上陸秉突然轉變的話茬:“什麼?”
“就是那秦老二的發妻。”
老管家一愣。
陸秉還注意到,一旁戰戰兢兢的女婢瞬間變了臉色,他便轉問那貼身伺候沈少爺的女婢:“你應該認得這位孫繡娘吧?”
女婢臉色煞白地張了張嘴,沒能出聲,倒是老管家搭腔:“認得,她繡工好,之前在沈家的綢緞莊子裡做些繡活兒,因為針法比較獨特,少夫人特别喜歡她繡的花樣,所以招她到家裡來過幾次。”
陸秉自動跳過老管家口裡的少夫人:“是麼,但我最近聽到一些關于沈少爺跟這位孫繡娘的傳言,管家能不能跟我們說說,他倆私下裡走得近麼?”
“這……”老管家一時間有些無措,凄然淚下,“陸捕頭,現在沈家出了人命啊,死了這麼多人,老爺老夫人的屍骨還躺在那裡沒收殓,你怎麼還有閑工夫跟我打聽這些?”
下一刻,那位被分派去鬼衙門協助收屍的方道長佐證了陸秉的猜測。
方道長此時氣喘籲籲趕回來:“陸捕頭,确認了,昨晚死在‘閻羅殿’的女子正是孫繡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