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悲慘的故事。”夏梅茵說。
“确實是悲,外公聽了沒有百遍也有千遍了。”白紹濂淚眼潸潸。
“看得出來外公很喜歡這戲。”
“還記得你小時候特别喜歡一篇報紙上的文章,叫什麼孫悟空大鬧尖沙咀,字還未識幾個,吵着嚷着叫外公念給你聽。”
夏梅茵垂眸回憶幾秒,“有點印象,劉大師寫的。”
“對,你從小就不愛閱讀四大名著,也不愛琴棋書畫,作威作福的性子,活潑鬧騰,這些小故事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外公笑吟吟看着她,“說吧,找外公是什麼事?”
夏梅茵故作訝然:“外公看出來了。”
白紹濂指尖輕敲杯沿,悠悠道:“以你的性子不會主動找外公的。”
夏梅茵倏而笑了笑,懇聲說:“外公,我想考港大。”
“劍橋哈佛不比港大好?”
“我不想去國外。”
“你想讀什麼,經濟學?”
“不是,我想讀國際關系和政治外交方面的,外公能不能替我勸一勸……爸媽?”
白紹濂極少蹙眉,而此刻眉頭蹙成一團,深覺是個刺手問題,白燕奧說一不說二,且做出的決定一定是深思熟慮過的,不會有更變的道理,就算給他面子,也難以言勸。
“外公……”
抵不住外孫女投來求助的目光,他有些動之以情,思考了好長一陣,繃着胡須,擡睫看她:“也好,我們白家就沒出過從政的人,外公支持你,我噶外孫去邊度便去邊度,想做乜就做乜,優秀的人有大把機會睇盡全世界,不急于一時。”
夏梅茵心下舒坦,每一根神經都在他話音落下時松懈下來,變得輕飄飄的,嘴角不自覺揚起弧度,她感受到一種解脫。
“謝謝外公。”她露出真心實意的笑,眼裡溢出童年時星星點點的光彩。
白紹濂看了她許久,怅道:“你就該多笑笑,多跟外公犟嘴撒氣,那才是你的真性子。”
夏梅茵又抿回了笑。
剛好一戲唱畢,偌大的會賓場陷入長久的靜默之中,白紹濂緩緩起身:“茶喝了,戲看了,回去吧。”
夏梅茵立馬上前扶他。
幾天後,時值寒冬臘月,港島氣溫沒有一絲絲防備驟然下降,僅在一夜之間,人們已經褪去短袖,換上大衣。
幹冷的空氣吹在皮膚上,像刀割。
白燕奧不同意夏梅茵留在國内念書,因此和白紹濂沒少大吵,而外公向着外孫女,白燕奧由始至終臉黑着,繃着,好比窗外天寒地凍。
白燕奧上她房間,大門遮掩,進來就是一句雷厲風行的話:“你不許上港大,必須聽我的,上劍橋讀經濟商科。”
夏梅茵坐在梳妝台,蓦地轉身一臉痛苦地看着她:“你非要逼着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嗎?”
白燕奧不由分說道:“這是你的選擇,是你的使命,你以後一定是像我一樣,在生意場上叱咤風雲的。”
“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夏梅茵忍着哭腔瀕臨崩潰道,“我快成年了,我也有抉擇人生的權利,我隻想要自由,這都不行嗎?!”
“自由?”白燕奧用憐憫不谙世事的小朋友天馬行空一樣的眼神看她,冰冷的胸膛哼出一聲冷笑,一眼望穿人心:“你覺得什麼是自由,上港大你就自由了?”
“自由就是不做一顆任你擺布的棋,不做家族利益交換的籌碼,不用順從地扮演你所是的角色,上港大是我提出的唯一要求了,不過分吧,這你都不能滿足我嗎?”
白燕奧緊緊皺眉,聲色俱厲道:“媽媽告訴你,自由是最錯誤最具欺騙性的詞,甚至這個詞本身不應存在,你看看大都市裡的摩天大廈,看看社會最底層的人所在的環境,他們的自由就是在風吹麥浪的曠野奔跑,在沒有交警眼皮子底下闖紅燈,随便挑選街邊食鋪進去吃自己想吃的,做自己想做的職業工作,發自内心愛想愛的男人就夠了!但你不一樣,你跟他們不一樣,等你像我一樣厲害的時候,你不會再思考自由,自由是高談闊論。”
夏梅茵露出茫然之色:“可是人活着不就是這樣的嗎,我沒覺得自己和他們有所不同。”
白燕奧沉默半晌,“梅茵,那不可能是你的生活。”
夏梅茵輕輕搖頭:“可我也不想要你這樣的生活,太窒息了。”
“你的境界還不夠高,情有可原,畢竟這八年你空白的東西太多了,所接受的教育也太狹隘。”白燕奧露出一抹失望之色,“這件事不必再提了,劍橋哈佛你必須上一個,等你學有所歸,再回想今天自己說的話簡直愚蠢至極。”
夏梅茵眼神執拗:“我不會聽你話的,我必……”
“我白燕奧不想要一個愚蠢的女兒。”
她話說到一半忽然卡住了,努努唇,抓緊綠裙的手指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最後一絲信任與殘愛徹底在這一刻粉碎殆盡,她們在空中久久凝望彼此,良久,夏梅茵絕望的閉上雙眼。
眼尾又紅又腫,豆大的淚珠在臉頰兩邊猝不及防滾落,帶動起泛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顫抖着。
如果人一輩子必須有一件後悔的事,生在白家是她最後悔的。
白燕奧決絕離開,沒給她挽留的餘地。夏梅茵抹一把眼淚,一個和她擁有血緣關系的母親,世人用偉大稱贊的母親,她隻有鋪天蓋地的濃濃的絕望與仇恨。
她從未想過她的人生會是這樣子的。
不應該啊。
這不是她所祈盼的成長,不是的,怎麼到了她身上,所擁有的一切都成為追求愛與自由的枷鎖了呢?
她不明白。
這不是她夢寐以求的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