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女性擁有超過190厘米的身高在這個社會上會遇到什麼樣的困難,我确實很難想象。在排球場上,可能所有日本的女性排球選手都會暗中祈禱自己高一點,更高一點,在高一點。但畢竟,離開排球場的生活遠要比站在排球場上的時間漫長得多。
我歎口氣,挪到她身旁,拍拍她的臉,柔聲說:“那就回美國吧。”
珍妮擦幹眼淚:“我當然會回,不然我為什麼會答應Fuuka(風夏)來讀枭谷。”
“隻是為了實現她的夢想嗎?我沒那麼可笑。枭谷是為數不多有國際部,女排又強的私立學校,我要考SAT,然後回美國讀大學。”
我凝視着珍妮,明白她隻是單純的不怎麼喜歡排球而已,這樣的話放棄也隻不過是一個比較普通的選擇。不管最終放棄與否,終究對她來說不是什麼大事,大哭幾場就能解決。但同時我也産生新的疑問。
“Jen,你看上去完全對日本文化不感興趣,到現在日語也非常不流利,那當時為什麼會來日本留學?”
聽完我的提問,珍妮翻了個更大的白眼,滿臉都寫着憤懑,但也帶着幾絲無奈。這次她沒有情緒失控地大聲叫喊、機關槍般全盤托出,而是先繞到了其他話題。
她問我一個奇怪的問題。
“Suzume,你也是1994年出生對吧?”
“對。”
“然後你在美國的時候也是住在紐約。”
“确實是,怎麼了嗎?”
“我們當時也住在紐約。”
珍妮又開一瓶啤酒,但是已經臉頰泛紅,我覺得她不能再喝了。
“2001年,我們6歲,所以你還記得嗎?”
她的關子賣得太長,我愈發疑惑。
珍妮反而正經起來,一字一句對我說:“911。”
我頓時愣住,從沒預料到會在這裡、從珍妮嘴裡聽見這個距離我們的生活既遙遠又無比貼近的曆史事件。我飛快眨動眼睛,大腦也下意識瘋狂回溯到很多年前,記憶早就模糊不清,混沌無比。
“……這個事件沒有波及到我們家,我隻記得當時社會比較動蕩,然後我父母有去當志願者幫忙會服社會秩序,然後學校舉行捐款以及悼念活動,此外就沒什麼特别的……”
“難道你們親身經曆了?”我震驚的瞪大雙眼,甚至直接站起來,但是面前的珍妮卻表現平淡。
“不,和我家沒什麼關系,也沒被卷入什麼紛争。總體上應該和你差不多的經曆。”
但是僅僅如此的話珍妮絕對不會和我聊起這個事件,果然她接下來抛下重炮炸彈。
“但是我爸,當時在距離挺遠的某個寫字樓裡工作。很不幸,他身旁的落地窗正對雙子塔。曾經他還和我們炫耀過自己的工位風景美麗……”
“沒想到那天正巧讓他親眼看見雙子塔倒塌的那一瞬間。”
我握着玻璃酒瓶的手指瞬間收緊,初春的氣溫依舊很低,而半透明的瓶身更顯冰涼。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可是喉嚨像是被棉花堵着,悶悶的,并未能發出聲音。最後我隻能機械地眨眼,舌尖反複碾過幹澀的上颚,最後隻憋出句輕飄飄的“這樣啊”。
珍妮明顯并不是那種沉浸在傷痛裡的人,她的感情同樣幹淨利落,就連憤怒與怨恨也是。隻見她沒好氣地說:“總之,我爸他從此患上ptsd。”
“當年剛剛發生的時候,偶爾半夜都會驚醒,讓我們全家人都睡不好覺,反正心理醫生也看了好幾次。”
珍妮說起這些事的時候語氣分外漠然,她砸吧嘴,嘟囔着啤酒越來越苦。我則是完全想不到恐怖主義還能以這種方式影響一個家庭。
“反正,”她幹巴巴開口,“我爸一直想要換個治安好一點的地方。在得到可以來日本工作的機會後直接帶着全家飛過來,我也就在這開始上學。”
我愕然于整件事的荒謬程度,一邊為珍妮感到憤慨。我想沒有一個孩子會樂意僅僅因為父母的的私人原因就離開家鄉,去完全不了解的國土度過青春期的六年。
“你媽媽呢?也就這樣同意?”
“我不清楚他們怎麼談的,反正最後決定一起過來。”
“這也太不負責任了。”我痛斥着。
珍妮扯扯嘴角,然後歪七扭八橫着倒在沙發上,把酒瓶抵在自己的胸口上,整個人看上去有點神似老友記裡的菲比。
“爸爸和哭着和我說他想走……所以我想也就這樣吧。”
由于珍妮的腿太長,她橫着導緻我根本沒地方坐,她隻好把小腿整個搭在我的大腿上來節約空間,我順勢拍了拍。
“那現在,全家好起來了嗎?”
“我也不知道。也許倒也沒什麼大問題。”
珍妮整個人滑溜下來,變成整個躺在沙發上,胸口的酒瓶更是抓不穩,我眼疾手快奪過來,重新在茶幾上擺好。她眼神空洞且渙散,隻是盯着天花闆。
“你想,我們出生之後居然還經曆過這麼巨大曆史事件。而且還是恐怖襲擊這種級别。”
“這個世界怎麼會爛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