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本長樂回到陰冷的職工宿舍裡，狹小的空間讓他有些喘不上氣。

距離中級研究員考核就剩兩個月的時間了，可他的研究沒有任何進展。如果這次考核依舊失敗，那他不僅要面對被辭退的風險，還要賠償天價違約金。

如果他孤身一人倒沒什麼，反正爛命一條，不大了就去死。可他還有父母……他的父母還在家中等着昂貴的醫療淨化儀續命。如果他貿然去死，他的父母不僅會失去最後的生活來源，還要被波特瓦爾執法隊找上門要求他父母賠付他自殺的場地費。

從簽署《波特瓦爾研究調配書》的那一刻起，不，甚至更早之前，他的命已經由不得他說了算了。

他蜷坐在地上，屋子裡傳出了痛苦的嗚咽聲。

……

吉本長樂是土生土長的波特瓦爾人。他出生在C級星球，父母皆是C星的勞役者，他們沒日沒夜地暴露在太空環境裡對星際航道進行檢修，導緻身體病變迅速衰老，失去了這個賴以生存的高危職業。

他代替父母領賠償金的那一天，監工眯起那雙渾濁呆滞的眼，如蜈蚣般醜陋的皺紋似要揮動細密的步足從他的臉上一步步爬下來。

吉本長樂打了個寒顫，檢修航道裡每個勞役者都有着監工的這張臉，包括他的父母。

“3000積分。”監工緩緩開口，粗粝的聲音摩擦着人的神經。

“什麼？！”吉本長樂驚呼出聲，“我父母兩個人均從崗位上退休了，勞役合同上不是說因工傷病失去勞動能力，一人補償4000積分嗎，應該一共8000積分才對啊！”

“合同？哪來的合同？”監工嗤笑一聲，“承包方可從來沒承認過他們和你們簽過勞什子合同。”

“你們這是犯法的！我父母幾十年來兢兢業業，工作上從沒出過纰漏，一直在履行合同規定的勞役義務。你們拿勞役合同在工地上作威作福，現在需要你們賠錢了你們居然說從來沒承認過！”

“小夥子，你現在應該操心這個嗎？”監工的冷漠和他的暴怒形成鮮明的對比，“你應該操心的是不久以後你父母兩個人高昂的醫療費從哪出，怎麼出。因太空輻射産生病變，後半輩子可就離不開醫療淨化儀了。租用一個醫療淨化儀每月要支付5500積分，就算你跟我要到了這筆錢，也隻夠你父母一個人用。”

“下等星球的人命是最不值錢的，你應該慶幸幾十年來你父母的工作是所有外出作業中最安全的一種。當然，從結果來說也是最不幸的。趁我對你還有些耐心，我奉勸你立刻拿上這筆錢走人，不要不識好歹。”

從業人員平均壽命56歲、死亡率為75%的星際航道檢查作業是最安全的高危職業。C級星球的勞役者沾沾自喜，這是區别于D級星球、他們獨有的太空作業！更可笑的是，或許退休勞役者的家人更希望他們死在工地上，這樣他們至少會免去一筆死亡場地費。

“我父母的事情我會想辦法，不用你操心！現在你隻需要按照約定支付我父母8000積分！”吉本長樂怒火中燒，在監工說話之前，他從不知道他父母兩個人的後半輩子在他們這群人眼裡居然隻值3000積分。

足以侵蝕理智的怒火爬上他的心頭，但這把火是空心的。沒由來的恐懼偷梁換柱，使他的憤怒外強中幹。

他站在工地上和監工對峙，周圍的勞役者經過又迅速走開，仿佛看不見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吉本長樂氣得直發抖，他多麼希望此時此刻有個人能站出來和他同仇敵忾，為所有勞役者讨回公道。但那天人工太陽一落再落，吉本長樂始終孤軍奮戰。

他慌不擇路，對監工破口大罵。他忘了具體說過什麼，隻記得監工的臉色逐漸陰沉下來，其他勞役者也不敢再從這裡經過。

人工太陽徹底落下，吉本長樂兩手空空被人趕出了工地。他被人摔在地上，腦袋磕向地上棱角分明的石頭。腥紅的液體從臉上滑落時，吉本長樂清醒了。

他跑回去跪在地上向監工認錯，乞求他原諒他的不知好歹，他願意承擔犯錯的一切代價，隻希望監工不要扣下他父母的救命錢。

監工似是被他打動了，他摸摸吉本長樂的頭，“可憐的孩子，瞧瞧你的腦袋都流血了。”

吉本長樂在監工的掌心仰起沾滿鮮血的臉，眼裡升起了一絲希望。

最後，他帶着2500積分離開了爬滿蜈蚣的工地。

“病來如山倒”，吉本長樂的父母一夜之間喪失了半數行動能力。盡管他們就醫于非法的黑柏樹診所，但多年來的積蓄很快因此掏空。2500積分輕如鴻毛，起不到任何作用。

“你求我有什麼用，醫療淨化儀由康城藥業壟斷定價，聯邦政府也無法插手調節，我一個小小的醫生隻能照價買進。先不說我能不能低價租給你，你們欠我的9000積分什麼時候還？”黑柏樹醫生摘下聽診器，對吉本長樂的哀求視若無睹。

有沒有搞錯，他開的是非法地下診所，能用标準醫學器具對他們治療已經算是他有天大的良心了，這群蠢貨居然真以為他是來搞慈善的。

好在黑柏樹醫生對吉本長樂的印象還不錯，于是多嘴補充了一句：“醫療淨化儀月租5500隻是面向普通公民的官方價格，如果你能成為文物研究員，每個月至少會享有1500積分的折扣。”

“謝，謝謝你醫生！謝謝你！”吉本長樂知道黑柏樹醫生在給他指出路，連連彎腰感激涕零，由此走上了文物研究的道路。

他天賦尚可，為人老實肯吃苦，家中因父母病變而徹底窮困潦倒，最易被拿捏。一紙《波特瓦爾研究調配書》買走了他一百五十年的時間，享有醫療優惠的興奮勁過了以後，各種令人窒息的問題接踵而至。

出入城區需要向研究所報備，不經報備超出研究所管轄會遭受處罰；婚姻對象必須是簽署調配書的研究員，不在同一個研究所甚至無法經常見面；研究任務必須聽從研究所派遣，不能隐瞞研究進度，更不能私下探究其他研究方向；相同級别文物研究員職稱分别不能超過三十年、五十年、七十五年，無法在規定時間内獲得更高級研究員職稱将被研究所解雇，并按當年聯邦平均利息全額補償學院學費，支付五千萬積分的失格人才違約金。

距離他成為初級文物研究員到現在，已經剛好三十年了。如果這次中級考核沒有通過，那他就會被列入違約名單，他們全家都将會墜入新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