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還說什麼老家搞不好,為什麼不投教育。現在知道了?事實就是大家都是特區,但特區和特區就是不一樣。鵬城就是講規矩講道理的特區,我們家鄉的那個特區,還要再過幾十年才懂得這個大道理。”阿華對于老家的情感,已經從中立和冷靜開始慢慢過渡到厭惡和憎恨。
“但凡我們家鄉能夠找一些外地的大學生當幹部,找一些好的外資企業,公家做事講一些規矩和道理,治安搞好一些,上面也不會這樣對我們有偏見。現在好了,全國上下都知道,汕城特區做事不講規矩,什麼偷稅走私、假煙假酒都敢做;連普普通通、老實經營的企業都做不下去;你想想,就這樣,誰還敢把錢投給它?誰不怕出事?”阿華邊吃着炒飯邊大肆吐苦,想來他也是憋了許久沒有發洩。
見丈夫這麼激動又害怕他噎着,蔡家瑩趕緊跑到廚房給他再盛了一碗熱湯。
阿華見着妻子端着湯過來,便一頭紮進沙發上,靠着妻子的身邊坐下來。
“哎,靠這麼近做呢,你不熱我還覺得熱。”蔡家瑩見阿華靠着自己便不耐煩。
“有事交代你。”阿華拿起那碗熱湯有準備一口而下,他似乎感覺不到熱。
“什麼事?明日再說也不遲啊。”蔡家瑩看着丈夫那個十足的精神頭,眉頭一皺。
“我要你等我回來,就是為了這件事。”阿華噎着湯水,嘴裡的話含含糊糊。
蔡家瑩聽着阿華的話,于是就盤着腿斜着身子對着丈夫;她一手托腮,一手拿起一個老舊的蒲扇慢慢地搖起來。
“第一,後天汕城李主任的老婆帶着市裡領導的家屬來鵬城,你出面接待一下。酒店我給她們訂好了,你就帶她們去到處走走逛逛,吃吃飯喝喝茶。我明天包好幾個紅包然後拿給你,你到時候見機行事,就把紅包給她們,她們想買什麼就買什麼。”阿華雖然感情上厭惡汕城的人事,但表面上還是要裝作誠懇熱情。
“這件事我知道啊,劉姐前天就給我打電話了。反正呢,都是應酬而已;就是不知道要帶她們去哪裡走走。”蔡家瑩托着腮,一臉的慵懶。
“去那個迪斯名牌世界,再去民族風景園和仙山植物園呗;然後再帶她們到海濱世界吃海鮮,她們也就來兩天,這兩天你就辛苦一下。家裡的事我給老人說一聲,讓他們幫着帶奴仔,反正他們也熟悉這裡。”阿華笑對着妻子,語氣裡不敢有半點的嚴厲。
“你很會安排啊,鄭慶華。這些安排沒有三五萬怎麼夠花啊。”蔡家瑩打了個哈欠,用一臉的慵懶看着自己的丈夫。
“那沒辦法,人家來了,指名要我做接待,我能不應承?還好來的都是女同胞,我就可以借口不出面,但人家也認得你蔡家瑩,隻好你出來負責招待了。老婆,就辛苦一下吧。”阿華說着,用手輕撫着蔡家瑩的小腿。
“辛苦就辛苦吧。這點錢不花出去,你的錢也收不回來。”蔡家瑩一臉的無所謂。
“李主任估計今年就要調走了,市裡的新領導要安排自己人上位,他可能要靠邊站了。他過年前找我談過,想我給幫幫忙,讓上面給安排一個有點實權的崗位。我沒有全部答應他,因為高新區還欠我錢,幾個工程加一起也有三四千萬的欠賬,我要他把錢都優先安排給我,我才答應他。這次他老婆來,肯定還會提起這件事,你就說我在運作了,到時候我會親自通知李主任本人。”阿華收起了笑臉,轉而變出一臉的陰郁。
“你覺得這錢能收回來?我感覺不能啊。”蔡家瑩的眼裡多了一些困惑,這些年在汕城的生意,都快把自家的家底給全部貼出去了。
“清明的時候,你下面的吳老闆這些包工頭還給我電話,要我找你通融通融,有些欠賬已經三四年了都沒結清;哎,他們找我們,我們找政/府;這政/府欠款,我們連官/司都不敢打。”蔡家瑩歎着氣,眼神裡的疲憊又多了幾分憂愁。
“下面這幫老闆還好說話,隻要鵬城這裡有工程給他們繼續做下去,他們的意見不會太大,也會聽我們的話。就是汕城的公家内部,現在複雜得很。”阿華伸了一個懶腰,臉色裡多了幾分擔憂。
這幾年,汕城的形勢複雜了許多。自從陳家和另外幾個世家逐漸退出公家體系,公家内部派系之間的鬥争傾軋愈發混亂。上面忙于内讧,下面就愈發放肆地收割,這就導緻了原本就脆弱貧瘠的民間經濟愈發雪上加霜。
“反正等這些錢拿回來了,我以後也不會再回去做生意了。”阿華抿着嘴,似乎心有不甘。
“你忘了你還有房地産的生意?”蔡家瑩還是一臉慵懶地看着丈夫。
“搞房子還可以,但是工程就算了。以後這地皮是越來越少;地皮值錢,房子就會更加值錢。我感覺,我們這幫在外地做生意上班的膠己人,以後都會回去買房的,因為那裡畢竟還是家鄉。你想想,這些人這麼有錢,一套房子算不上什麼大消費。”阿華一直以來瞄準的客戶,原來是回鄉買房的有錢人。
“啊,我以為你買地建房是為了給本地人的,原來你是把房子給我們這些外地的膠己人準備?”蔡家瑩有些意外,阿華的思路是如此的開闊和靈活。
“你想想啊,我們本地的,大部分在農村有房,除非為了奴仔讀書,否則誰會到市裡縣裡買房。其次,大部分有能力有本事的人早就來省城鵬城發展了,這些人帶走了家鄉的資本和購買力;但是随着年齡的增大,這些人當中肯定有不少想葉落歸根的,回到農村他們一定是不願意的,那麼在市裡和縣中心買一套和省城鵬城一樣的房子才是合适的選擇。一句話,能夠在家鄉消費這些商品房的人,要麼是為了奴仔讀書,要麼是公家人,要麼是外地回家置業;這三部分裡面,外地回鄉置業肯定是最大的部分。”阿華的市場嗅覺不一般,他的出類拔萃靠的就是腦袋先行。
“嗯,好吧,我反正就一個家庭主婦,聽不懂你這些。我很累,能睡不?”蔡家瑩臉上除了慵懶,更多的是疲憊。
“沒有,還有第二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阿華拉着蔡家瑩的手,眼神裡又有了光。
“什麼重要的事,你非要放到最後才來講。”蔡家瑩壓住火氣。
“你明天上午去一下這家銀行。”阿華一邊說着,一邊從外套的兜裡掏出一張卡片遞到蔡家瑩的手裡。
卡片上印着“香港惠豐銀行鵬城分行”一行繁體大字;大字下面,則是一行小的繁體字以及英文。這是一張名為“張經理”的銀行卡片。
“怎麼了,香港惠豐銀行?”蔡家瑩揉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着卡片上的大字。
“你去找一下這個張經理,我下午和她見過面了。”阿華的口氣裡多了一分緊促。
“找她做呢?”蔡家瑩揮着手裡的卡片。
“我們在西海新區要搞一家房地産公司,西海新區的人說了,現在鵬城和香港搞經貿合作促進關系,如果用港資注冊開地産公司,可以享受很多鵬城的政策優惠。所以,我打算先在香港注冊一個控股公司,然後回鵬城投資設立一家地産公司,這樣子不僅可以享受政策優惠,以後對家裡也有好處。”阿華一邊拉着蔡家瑩的胳膊,一邊把臉湊到妻子身邊。
“什麼好處?”蔡家瑩帶着一臉的疑惑看着阿華。
“一旦投資達到一定數額,可以移民去香港。”阿華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蔡家瑩聽着,立即挺直身子,她臉上的疲憊被興奮的情緒一沖而散。
“這次我是跟着陳仕海和郝總一起搞,這個地産公司要是做大了,将來一定要擴大融資,說不定還要在香港上市。我打算在香港先搞一家控股公司,讓這家公司當地産公司的股東;我已經準備了一百萬港币,就等着把賬戶開好了,然後把錢投進去,這件事就算完成。”阿華野心勃勃,他的計劃總是前途萬丈。
“那,那要我做呢。”蔡家瑩聽着似懂非懂。
“很簡單,你去惠豐銀行找這個張經理,她帶你開一個賬戶,這個賬戶開好了,你也申請在香港同時開立一個賬戶。等到香港的賬戶開好了,我自然會安排這邊的茶莊把水錢打過去香港的那個賬戶;然後你再操作賬戶把錢打進我提前設立的控股公司,這樣一來,你就是這家公司的股東和發起人之一。将來,你就是地産公司母公司的股東了。”阿華步步為營,事情落實靠的就是穩妥二字。
“你自己不出面,讓我做這件事?”蔡家瑩半信半疑。
“我不出面最好。萬一将來有什麼意外,你可以和我辦離婚,然後這些公司和資金都是在你手上,可以減少這個家的損失。”阿華的城府之深可見一般。
“原來你是想和我離婚?”
“不,是做好萬全的準備。有事我一個人承擔,你帶着奴仔繼續生活。”
“将來,等鵬城的生意做大,有錢了我也學大老闆在香港買房,你和奴仔一家人可以到香港生活。”阿華的城府隻是對外,并不用着對付家裡人。
“我曉得了,鄭慶華,你是一步一步地把一家人都帶到資本主義裡。行吧,為了你的生意,為了我們一家人的香港生活,我願意跟着你幹下去。”蔡家瑩自是喜出望外,畢竟,能夠去香港定居,那正是多少當代人夢寐以求的美事。
“那麼,蔡家瑩小姐,你現在還有其他意見嗎?”
“有。你趕緊洗澡、睡覺。我明天要去銀行見經理呢。”
“收到,遵命,蔡老闆。”
夜色,很深。氣溫并沒有随着夜色加深而變得清涼飒爽,而是在那股彌漫在空氣中腐爛黴味的發酵下變得愈發高漲、放肆。
這是一個令人無法入睡的初夏,一個令人無法安甯的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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