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的公司叫嘉士拿,是港資單位。這些外資公司的福利待遇真是好,像我這樣的級别,一年有十天的年假,以後每年還會多一天,最多可以有十五天的年假。”阿文一說到自己公司的福利待遇,那是笑得合不攏嘴。
在那個年月,外資公司的福利待遇一直是全社會的現金标杆。
“什麼年假?是什麼東西?”阿明這種小老闆,自然聽不懂阿文的話。
“年假,就是公司規定的,一年内你能夠申請的帶薪假期。就說我現在,我一年有十天的年假,我隻要提前給公司的人事申請需要放幾天,公司審批以後你就可以放假了。這個假期是不扣工資和獎金的,明白嗎?”阿文對着一臉狐疑的阿明,得意洋洋。
“這麼好的待遇啊。”阿明的臉上已經不是狐疑,而是羨慕甚至嫉妒。
“是啊,我不放還不行。人事一到年底,就會催着年假沒用完的員工要盡快把年假用完,否則會影響他們人事的考核。你說,這搞笑不搞笑,哈哈。”阿文就差撫掌大笑。
“這麼看,你們公司不忙嗎?你昨天不是說你們在省城又拿了幾塊地準備開發嗎?”阿明還是不懂什麼是現代化企業。
“是準備大幹一場。不過我們這種外資公司,幹什麼都是講規矩的,他們香港人叫做流程吧。我隻幹我權責範圍内的事情,多餘的一概不管;不像以前那家本地開發商,什麼事情都是承包制的,我一個人又要應付各種部門、又要應付銀行、還要對付市場銷售和中介渠道、最後還有設計和施工,但凡我馬虎一點,項目分分鐘都做不下去。我不是吹水,我是說實在的,我們本地的企業和外資一對比,那真的就是差距太大。”阿文一直強調外資企業的優越性,這讓阿明這個小老闆更是無所說起。
阿明這樣的小老闆,自然是無法體會到體量巨大的企業是如何運作和經營。即便是阿文這種中級管理層,目前也隻能管中窺豹,無法掌握企業的全部真相。
阿明稍微把車門玻璃放下,他拿出一包煙,遞給阿文一支,自己再點着一支。任憑外面的熱風倒灌,兩人也不願放下手中的煙火;香煙的霧氣,夾雜着熱風以及空調的冷氣,混合成一股五味雜陳的氣體迅速占領了車内的空間,氣味聞起來固然令人反胃,但又令人感到倍感安心。
阿文的車技了得,在人車混雜的馬路上一直狂奔,最後駛到了南番東邊上的一個工業園裡。這個工業園外表殘舊,但裡面卻是人聲鼎沸、車水馬龍。阿文把車開到工業園裡最邊上的一棟樓房前,然後準備熄火下車。
“阿文,這裡是那裡啊?怎麼這麼多貨車進進出出,我看剛剛經過的地方,很多是做服裝廠的,到處都是倉庫啊。看來這裡的工廠生意很不錯啊,光大貨車我就看到七八台車在裝貨、卸貨。”阿明對于工業園的一切熱鬧景象都感到異常的興奮。
“這裡的工廠不算大了。和剛才梁老闆相比,這裡都是一些小作坊而已。不過,你别小看這些小工廠,人家都是隻做一方面的産品,有的是做睡衣,有的是做運動褲;大家分工明确,不會你搶我的市場,我搶你的客戶,這樣一來才能把生意做大,産業做大。”阿文吞雲吐霧間,就把這裡簡單地介紹了一下。
“阿文,我看你其實挺懂我們這一行啊。要不我們兩人合夥,就在這裡開廠了。”阿明對于阿文如此精通服裝行業感到詫異和驚喜;畢竟這些年在縣城,他周圍的同行隻懂得怎麼搶單、搶客戶,至于什麼分工合作之類,極少聽聞。
“嘿,我以前住在南番這裡,周圍都是做這行的老闆,和他們交往一下,然後自己再想想,自然很多東西也就懂了。人啊,都是靠腦子、靠學習,隻要願意花點時間學習,還是能夠懂得不少知識。”阿文覺得,自己隻不過願意學習和思考而已。
“你說的對,我在老家,就是忘了學習,忘了思考。在老家幹這行,你每天都要想着怎麼留住客戶,怎麼壓低價錢,怎麼偷/稅/漏/稅,還要懂得應付公家,真的花在本職工作上的時間,那真是不多的。”阿文的一席話,讓阿明這個局内人感觸頗深。
“我等一下介紹給你的,也是我們那邊的膠己人。是東甯縣過來的一個女老闆,年紀比你和我都要小,人家之前也是做服裝廠的,但來到這裡就轉做服裝批發貿易了,而且還搞設計和開發新産品。她現在也算是這裡小有名氣的老闆,客戶也很多,大部分是外國的。”阿文說着就準備下車上門拜訪。
“這姿娘你也認識?”一聽是女老闆,阿明的好奇心立即上來。
“認識啊,她以前買房找過我介紹,還是我給她拿了折扣的。她現在在省城,起碼買了四五套房子,光房子的資産都快三四百萬了。”阿文得意地搖搖頭。
“她現在準備到海外發展,之前聽她說,她已經到北美和東南亞考察過了。她現在就想着怎麼和當地的超市和服裝連鎖直接對接起來。她不懂英文,就找了兩個翻譯給自己當助手;她不懂和外國人談價錢,就直接拿着計算器給客戶展示價格。上個月她又找到我,希望我給她物色我們公司開發的江景房,說是準備買下來給自己辦公用。還說看上了嘉士拿的寫字樓,希望能租一個隔間用來接待外國客戶。阿明你說說,這樣的女強人是不是很生猛,很有志氣。”對于即将見面的女老闆,阿文說起來可謂是眉飛色舞、傲氣沖天。
“人家做這麼高端的生意,我來這裡能學到什麼呢?”阿明一聽,頓生無奈。
阿明的态度突然轉了一百八十度,原有的精神氣似乎被阿文的幾句閑談給沖散地幹幹淨淨。他似乎隐約明白,自己的處境和能力隻能勝任在縣城裡的慘淡經營,而不是到省城為了事業再度躍躍欲試。他的野心是充足的,但是能力和意識或許已經跟不上時代。省城是卧虎藏龍之地,他阿明一個小蝦米要是來了,估計最後也是被市場給生吞活剝。
身體已經離開座位的阿明,又把身子給縮回椅子上。他的神色有些卑微而惶恐,為了掩飾一下自己的情緒,他又不得不再點着一支煙,在煙霧的缭繞當中找到一絲安慰。
阿文看着好友的無奈,也是一籌莫展。他真心想幫扶阿明,畢竟從小到大,他、阿明和阿豐三人的關系最好,從孩童開始,他們就已經情同手足。
“做呢樣,煙抽完了,上去吧。”耐心等着阿明把煙抽完的阿文,開始不耐煩地問道。
“阿文,這兩日我是真心謝謝你,給你添麻煩了。我剛剛看完了梁老闆的工廠,我就已經發現了差距,我回縣城就立即按照這邊的做法來落實改革,我仔細想想,這上面就不用去了吧。”阿明還是一臉的自卑,他覺得讓一個陌生女人看見自己現在的落魄,在面子上的确過不去。
“阿明,我不是讓你來被人教訓的。我的想法是,你既然都到了省城,那我們就一次性走完一次。至于你回家鄉怎麼改革怎麼執行,那是你自己的打算了。我的意思是,你專心一緻做服裝生意沒錯;錯的是從來就沒打開眼界看看别人是怎麼做的,怎麼學習先進的經驗教訓。阿明,生意不僅是講人情,也要講效率和規律的,這才是根本。”阿文深知,諸如阿明這種在縣城裡摸摔滾打的小老闆,都會把生意當作人情世故來處置。
這些土生土長的老闆,凡事就講做人,凡事就講人情,唯獨忘記了商業也有内在的客觀規律。
對于在省城成熟發達的市場經濟裡浸淫多年的阿文而言,商業世界可不是一句所謂的人情世故就能草草概括的。做事先做人不假,但隻會做人也無法成就事業。
“阿文,你高估我了。我就是鄉下的小老闆,來來去去都隻會和下面的人打交道。”阿明想起,之前和美資公司瑪氏的合作,也因為自己的無知和狹隘最終讓原本前途光明的合作最終變得分道揚镳。
“哎,我說了半日你還是這态度。”阿文的聲音開始變調,他搖晃着腦袋完全無法理解阿明的退縮和無奈。
“就這樣吧,阿文,謝謝你。我想這兩日我看到的已經足夠我學習一段時間了。你還是把我當成好兄弟就好,我不是你想象裡那種雄心萬丈的大老闆。”阿明露出了略帶一絲愧意的微笑;他的笑裡帶着腼腆,也帶着不甘。
“你是說你不打算來省城幹事業了?就這樣放棄了?”阿文還是不依不饒,他實在弄不明白家鄉那副頹敗的模樣究竟還有怎樣的魅力能夠把有想法的青年人給留住。
“不了,暫時來不了。我回去以後把工廠收回來然後照着梁老闆的辦法先試試,看看能不能做成你說的那樣,用房産抵押貸款擴産,一步一步地走,看能不能成功。這辦法要是成功了,第一個功勞肯定是你鄭學文的哈。”阿明吐了一口氣,又給阿文遞上一根煙。
“阿明,你真的放棄了?”拿着煙,阿文還是心有不甘。
“是啊,放棄。我就是一小老闆,我認命,阿文。”阿明說着,就把手裡的那根被汗水浸濕的煙給點上。
煙霧,開始在車内缭繞不斷。
車外,驕陽如火。烈日之下,萬物俱靜,萬籁俱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