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白露剛過,鵬城的氣候立即變得秋高氣爽;老天爺似乎有意讓鵬城的上上下下過上一個金秋送爽的八月十五。
對于老天爺的這份厚愛,鵬城上上下下自是不會浪費。為了增添節日的喜慶氣息,鵬城政府開始在全市的大街小巷裡挂上燈籠、擺上花卉;一時間,整個城市穿衣戴帽,猶如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在大地上招搖。
位于市中心的福華電子城,更是市容打扮的重點之一。電子城四周的馬路、公園與學校,更是被各色的花卉、擺件給填滿了空隙,讓人目不暇接,更讓人眼花缭亂。
“一天到晚就隻知道搞這些花花草草,浪費錢。”看着滿眼的各式花草和燈籠裝飾,早早起身而來的阿豐嘴上開始嘟哝着。
“你啊,不懂不要亂講話。這就是城市的市容市貌,你以為是我們家鄉啊,連個垃圾都處理不好。”跟在阿豐後面的阿萍,開始批評阿豐的不是。
“有這些錢不如去修多兩條大馬路。你看我們家門口,現在早上出門,天天都是堵車。幾百米一個紅綠燈,這不是車多路少惹麻煩嗎。”對于鵬城繁忙而堵塞的道路交通,阿豐早就心存不滿。
“那是你要去鳳山這種地方,要上大馬路,所以才會堵車。我開車送奴仔去上幼兒園,就隻用十分鐘,走小馬路快得很。”阿萍對于丈夫的說法不認同。
“好,好,好,你說得都對。”阿豐不願繼續和妻子争吵。
“你等一下到了齊工的店鋪,說話要注意啦。你現在的脾氣,差不多和皇帝一樣牛皮。到了人家那裡,要懂得收斂,知道嗎?”面對阿豐的不耐煩,阿萍卻不願放過他。
阿豐倒吸了一口氣,開始搖搖頭;手裡提着的兩個禮品袋愈發覺得沉重起來。
這是自從老黑離開他的工廠之後,阿豐第一次約老黑見面。
今年過完年,老黑就給阿豐打了辭職報告,說是要退出讓賢。阿豐幾經反複挽留,但老黑去意堅決,執意出走;最終,阿豐拗不過更加執拗的老黑,隻能放手讓他離開。
是不是覺得我給你的待遇不好,還是覺得在我這個公司沒有前途?最終臨别時,阿豐還是忍不住内心的焦慮,開口說出了心底最後的問話。
不是,是我覺得老闆你太把我當一回事了,我承受不起這樣的待遇和地位。我就是一個有點鑽研精神的技術員,但不是當經理和廠長的材料。老闆,我能夠有今天的待遇和地位,都是你給我的,我很謝謝你,真心的謝謝你。老黑也掏出最後的心裡話。說畢之後,他等于正式離開了阿豐,離開了豐華電子。
此一别,兩人的合夥事業正式攤牌結束;此一别,兩人的情分從此也冷清了許多。
老黑剛走,阿豐覺得不忿。他覺得這是老黑對他的不滿,是一種挑釁和示威;他以為,隻要時間長了老黑還是會回來的。可随着時間的推移,阿豐終究放棄了這個執念,他已經明白,一旦情分到了終點,總歸各自散去,各自淡化。
沒有什麼情結是放不下的;如果有,那便是執念,而不是情結。
“哎,鄭豐,我說話你聽見沒?”見丈夫許久不理睬自己,阿萍加大了聲量。
“知道啦,知道啦。”阿豐依然頭也不回,徑直往福城電子城的大門裡走去。
興許是來得太早,電子城裡外都很冷清。大門口除了幾個清潔工人正在賣力地擦洗,隻要寥寥幾家店鋪才剛剛把門面打開。電子城裡,大部分的地方依然是漆黑一片。
“阿萍,我最早的攤位就是在那裡。”阿豐興奮地指着大門東面一個臨街的小門面,朝着妻子大喊起來。
“我知道,知道。我也去過,小小的地方,還不到十個平方。”阿萍懶得去搭理丈夫,覺得丈夫有些小題大做。
這是阿豐起家的根據地,對于這個地方阿豐自然有特殊的眷戀和感情;但對于阿萍而言,這就隻是一個陰暗、潮濕、逼仄的小店面。
“哎,我當時為什麼要賣了這裡。”看着卷簾門依然關閉緊鎖的店面,阿豐感慨萬千。
他放緩了腳步朝着自己曾經奮鬥的地方走去,看着那熟悉的卷簾門和瓷磚破舊的地闆,一股五味雜陳的熱流從内心裡突然噴湧而出。不曾流淚的眼睛此時有些紅潤,見人流稀疏,阿豐趕緊用袖口抹了一把眼睛。
“喂,你也别太激動了。人嘛,總是要往前看的。”阿萍見着丈夫那細微的舉動,頓時也領悟到了何為感同身受、推己及人。
“唉。”一聲歎息從阿豐的喉嚨裡輕輕地飄出。
也就是在這裡,阿豐和老黑度過了人生最積極、最勵志的時光。他們在這裡喝過茶、也在這拼過酒;既席地而坐暢想過理想,也蹲守街邊埋怨過生活;既曆經過事業上的輝煌歲月,也曾體會經濟上的陰晦時刻。
在這裡,阿豐才逐漸明白了自己獨自闖蕩鵬城的人生意義。酸、甜、苦、辣,人生就像一場四川火鍋,你隻有曆經所有的滋味,才能找到自己的味蕾。
“都過去了,你就安心接受嘛。你現在這個樣子,齊工等一下看到了也會不開心;這本來給人家送禮過中秋,你非要搞得這麼凄慘,做呢呐。”阿萍不停地寬慰着丈夫。
這些日子,阿萍知道丈夫内心的不易。作為妻子,阿萍自然甘願和阿豐分擔他内心的苦楚;但每當阿萍開口談及此類事情,阿豐卻總是避而不談,甚至面露愠怒。
或許,這是男人之間的情緒和友情吧。阿萍也總是這麼給自己解釋着。
“我們從這裡穿過去吧。老黑的店鋪在西北面,走裡面有些暗,你要當心看路。”在小店門口躊躇多時的阿豐,終于準備開始繼續往裡走去。
阿萍一手抓緊自己的坤包,一手挽着丈夫的手臂,跟着丈夫的略快的步伐,亦步亦趨,絲毫不敢怠慢半步。
這一路上,阿豐又給妻子講述當年在電子城内的故事和經曆。間中,有些熟悉而故舊的面孔也出現在兩人的路上,阿豐也給老友們打了招呼問一聲好。大家在彼此的談笑之間,似乎又回到了那些青蔥而又激蕩的年代。
“這裡的人你還認識這麼多啊。”阿萍的口氣帶着一絲自豪和奉承。
“是啊,電子城裡面很多都是膠己人。當年我能夠在鵬城站下來,靠的就是我們膠己人支持幫助自己的老鄉。你想想,我當年隻拿了家裡和自己攢積的五萬塊就敢猛猛地跑到鵬城,不就是因為這裡有膠己人嘛。現在想想,我年輕時候的膽子真大;第一次來鵬城,還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出遠門。我到臨走了出家門都不敢給爸媽說真話,隻能找理由說我是來鵬城旅遊的。還是我大兄一路上開解我,要我放心出門闖蕩,家裡有他鎮守。”想起往事,阿豐先是自豪一番,但又漸漸悲從喜來。
阿豐用袖口抹擦了一把眼睛,然後揉了一把酸酸的鼻子。他很想對着妻子說出一些感人肺腑的話;但話到嘴邊,他又将它使勁咽了下去。這痛苦的一咽,彷佛哽在喉嚨的陳年魚刺,始終讓阿豐倍感不适。
孜然一身闖蕩商海,留下的盡是家人的挂念和憂心。這種虧欠,讓阿豐面對家人始終難免感到慚愧和内疚。
阿萍的腳步始終跟在阿豐後面,這短短幾分鐘裡,她終于清晰地看到丈夫數十年來的心路曆程。這裡面的各種悲歡交織、喜樂哀怨,在她也默默地留下一絲淚痕。
兩人就這樣默默無語地穿過了潮濕而陰暗的電子城,來到了西北角的臨街店面。在那個招牌上寫着“齊生電子電器維修”的門面前,兩人開始止步不前。
阿豐的眼神有些呆滞,他努力地想象着要如何在老黑面前保持體面和風度。阿萍則伸長了脖子,眼光落在了門面裡那微暗的燈光中。
“齊工,齊工。”沉不住氣的阿萍,開始往裡面喊起。
一秒、兩秒、三秒……,裡面似乎沒有任何的回應。阿萍帶着一臉的狐疑看着阿豐,阿豐則用一臉的沉默回應妻子。
“來了,來了。老闆娘,來了。”門面裡,傳來一陣粗糙的中年女聲。
很快,阿豐和阿萍兩人就見到一個衣着打扮老土略微破舊的中年婦女站在自己的面前。這個女人的膚色暗黃,身材中等微胖;她的五官也不精緻,一臉的皺紋訴說着她那飽經風雨的過去;唯一讓人感到舒适的,就是她臉上的笑容,雖不美麗,但很溫暖治愈。
“齊大嫂,我們來了。”阿萍用着蹩腳的普通話給女人打了招呼。一旁的阿豐倒也展現什麼表情,他隻露了一點微笑,給女人點頭示好。
“哎呀,鄭總、太太,歡迎歡迎。我們才剛開門,什麼也沒準備呢;希望你們不要介意,實在是抱歉,怠慢你們了。”女人雖然外表并不出衆,但談吐尚算得體。
這個女人是老黑的結發妻子。老黑出來單幹之後,便把她接到鵬城給自己幫忙。夫妻倆的這個門面專營電子電器維修,靠着當年老黑在這一帶的名氣,生意甚是紅火;依着老黑的技術,他們衣食無憂,甚至略發薄财。
“哎呀,我們老鄭說他前幾天就給齊工說過我們要來,結果今天上午要來了反而沒先通知一聲。還是我們不對了,打擾你們的生意。”阿萍也帶着笑意,她對老黑的印象不錯。在她看來,老黑的離開,丈夫多多少少都有部分的責任。
“先不說了,你們快坐下,我去叫老齊。他昨晚在這裡通宵加班,起床了才吃早餐,我這就去把他叫出來。這個老齊也太沒禮貌了,這麼大的事情也不提前和我先說,我好早一點到店裡收拾收拾,實在是讓你們見笑了。”女人頻頻點頭表達歉意;在阿豐他們也點頭之後,她便轉身走進了裡面。
很快,裡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伴随着幾句争吵。阿萍很好奇地伸直脖子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卻被阿豐用眼神給鎮回去。
“老闆啊,我都忘記你今天要來這件事。昨晚真是忙得連覺都沒睡好。”一分鐘後,風塵仆仆的老黑披着一件的确良襯衣就出現在阿豐的眼前。
“齊工,生意這麼好啊,今年你發大财了吧。”阿萍是快言快語。倒是阿豐沉得住氣,臉上依然略帶微笑。
“那裡發财了,都是做點小生意、老本行。還是這裡的朋友們照顧,這幾個月我算是站住了腳。”老黑說完,臉上才露出一點輕松自在的表情。他給阿豐遞了根煙,阿豐立馬接了過來,轉頭就從兜裡掏出打火機,給老黑把煙點上。
“你真夠可以啊,還玩通宵啊。這都多少年了,來來去去你還抽這牌子的煙。”阿豐叼着煙,感覺像是回到了從前。
從前,他和老黑之間,既是一同打天下的合夥人,又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裡面中間位置的馬老闆,你認識的啊。他現在是這裡最大的手機分銷商,手裡十台手機起碼有五台有問題;所以每天都把有問題的手機丢給我,我光給他修手機,都夠我忙死了。”老黑抽着煙,口氣也回到了從前。
“哦,老馬啊。他是很貪心的,也夠膽氣,别人不敢吃的貨,他是不怕吃不了的。”阿豐的口氣愈發自然和放松。
“你說對了,老闆。這個老馬也是你們家鄉的,那作風和你們膠己人是一脈相承啊。現在賣得好得諾基亞、摩托羅拉,他不要啊;他要的是西門子、三菱、愛立信,還喜歡偏門的型号和顔色。不過有一說一,他眼光也是不錯,什麼紅色、藍色的手機他都敢收,拿來也不放在這裡面賣,專門跑到鵬城大學門口那裡設點,把這些五顔六色的手機賣給彭城大學的學生。他說,大學生都是家裡的寶貝,花錢完全不看價格,喜歡就買。我聽說他有一天在鵬城大學那裡,就賣了一百多台手機,一下子就是二三十萬的營收。真是無法無天了大概。”老黑講得繪聲繪色,彷佛當時自己親臨其境。
“正常嘛,我們以前過年的時候,不也是一個晚上賣掉十幾萬貨值的相機。”阿豐倒不覺得奇怪,他掏出自己的煙遞給老黑;老黑也很爽快,接過煙立即就點起來。
阿萍看着兩人似乎和好如初,心裡也感到安慰。她翹起二郎腿、一隻手托着腮幫子,饒有興緻地聽着兩個男人在互相較勁吹牛。
“來,來,大家先吃些水果。”老黑的妻子沒有閑着,她在裡面忙了一陣,然後興沖沖地端出來一盤新鮮的水果。
“嫂子一起坐下吃。”阿豐看着忙裡忙外的女人,便招呼着她坐下來。
“是啊,齊大嫂,你就坐下吧。我們好一起說說話。”阿萍也跟着招呼女人。
“我再去準備茶水,等一下回來。”女人見老東家如此看重自己,免不得更加勤快。
“喂、喂、喂,你不要搞大壺茶。我桌上的那一套茶具和那包茶葉拿出來,你再把電水壺拿到這裡接上,還有那桶礦泉水也一把搬出來。”老黑大聲地使喚着自己的妻子。
“嫂子不要忙了,我們喝大壺茶就行。”瞥見老黑如此大費周章,阿豐感到不好意思,便立即出手制止。
“不行,你喜歡工夫茶。她有什麼忙,不就是搬點東西。”老黑一臉嚴肅,彷佛妻子做錯了什麼。
女人一點也不敢怠慢,她立即遵照丈夫的意志把一切東西備齊。等到丈夫滿意地點點頭,她才略帶戰戰兢兢地坐了下來。
老黑的茶技顯得生澀,費了半天的功夫,他才汗水淋淋地沖出第一杯工夫茶。
“來、來、來,吃茶。”老黑很滿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邀請大家一同品茶。
“喏,這不是我之前給你的鳳凰單枞嗎?你都沒喝?”阿豐是老茶客,茶水一入口,就便一清二楚。
“你不來,我和誰喝。我平時就是大壺茶,放點綠茶兌兌口味。”老黑微笑着;他不是一個愛喝茶的人,對他而言,茶和水,其實就是一回事。
“你這裡平時沒有客人?”阿豐倒很奇怪,難道老黑開門做生意不搞招待。
“鄭總,你有所不知。是你來了他才拿出這套茶具。平時誰來找他,他的臉色都沒好看過,像是客人欠他錢似的。”女人仰着頭搶先開了口。
“别胡說,我就是不喜歡喝而已。”老黑立即瞪了女人一眼。女人知道自己失言,立即把頭縮回去,拿起茶杯掩飾自己的慌張。
“哎,我說呢,看你這茶具這麼新,就知道沒用過幾次。”阿豐在一旁給女人解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