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剛剛,那個壓在我頭頂的東西突然不見了,我從一片黑暗裡掙紮出來,就看到了你……」
“樹”似乎不願回憶,也想不起來。
它消沉了片刻,忽然看着眼前的男人,複又燃起希冀:「但我真的是人類!求求你,救救我。」
“我救不了你。”男人将手上的那團衣服往上抱了抱,聲音平淡得殘忍,“你已經被融在這棵樹的晶核裡了。”
樹被大火重創,原本的主體被削弱,所以“樹”的意識才能蘇醒。
但也就是這樣了。
如果“樹”記得它的名字,男人可以把它最後的消息帶給它的親友。
可惜,它連名字也遺失了。
“樹”安靜了下來。
男人懷裡抱着的衣服拱動了兩下,華麗的肩章一擡一落,邊上的領口中冒出一搓細軟的灰毛。
一片靜谧中,這點微小動靜格外顯眼,“樹”被吸引了注意。
它仔細看了很久,終于看清——那是一隻尖尖的耳朵。
“樹”突然想到了什麼,半晌,它再次開口:「那你能……幫我解脫嗎?」
“可以,但你要等。”
「等什麼?」
男人看了看懷裡那團“大衣”,眉毛微不可查地一蹙,想到了什麼棘手的事情:“我的刀丢了,隻有那把刀可以擊碎晶核。”
晶核碎裂的瞬間,“樹”的意識會和樹,一起湮滅。
“你要等我找回我的刀。”
「好。」
話音落,男人邁開長腿,轉身就要離開。
“樹”又突然出聲:「等一下。」
男人腳步一停,回頭看它。
「她的家在山的北面。」男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樹”的意思,直到“樹”繼續說道,「那裡有一條裂谷,谷中是片石林,狼群就栖息在那裡。」
“你怎麼知道。”
「那些狼……曾是我的朋友。」
男人聽着“樹”微微發顫的聲音,沉吟片刻:“我會把她送回去的。”
「謝謝。」“樹”真誠地,為了所有的一切,向男人緻謝,「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嗎?」
男人很久沒有說話,“樹”以為他不會告訴自己了。
“我姓梁。”
清麗悅耳的嗓音響起,“樹”看着他,欣喜地說:「梁先生,我等您回來。」
“嗯。”
男人斂下眉眼,纖長的睫毛擋住了雙眸,看不清眼中的神色。
半晌,他薄唇輕啟,平靜開口:“樹沒有死,等它恢複過來,你就會被重新壓制,甚至徹底迷失。所以,如果你有什麼遺憾或者信仰,就依仗着它撐下去。”
“撐到我回來。”
“至少,作為人類死去。”
人之所以為人,獨立意識始終存續着。
哪怕,到生命消逝的盡頭。
……
“您……讓我……撐……下去……”邢秀山一字一句,費力地說着,“我……做到了……”
“我一直……在……等您……”
他靜靜盯着梁郁的臉,艱難卻還是問道:“那個……小……家夥,回……回家了……嗎……”
梁郁的腦海中一片混亂。
歸攏的記憶散碎無比,來自邢秀山,而不是梁郁。
如果不是那個男人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身形、臉蛋,梁郁幾乎以為那是别人的故事。
既無前因,也無後果。
梁郁既不知道曾經的自己為什麼來到這裡,也不清楚自己離開後去了何處。
失去過往的人在裂縫中窺伺,東拉西扯,試圖拼湊記憶。
唯一能猜出的事情就是當年他懷裡抱着的小狼崽長成了如今的狼後。
可就連她,也被重新抓回了這個地獄。
梁郁回視着邢秀山的眼睛:“對不起。”
“不……是……您的……錯……”邢秀山努力轉動僵硬的脖子,搖了搖頭,“我也很……感激……”
“您……能回來……我……真的……已經很……感激……”
他的話斷斷續續,吸一口氣都說不到結尾。
但梁郁還是從他的語氣和眼神中看出來一絲希冀和遲疑。
邢秀山滿懷期待和給别人帶來麻煩的歉疚,猶豫片刻,還是問了。
“您……找到……刀……了嗎?”
梁郁點點頭:“找到了,所以我才能見到你。”
刀是狼王帶給他的,雖然不知道當年為什麼這把刀會遺失,也不知道怎麼落到了鳴狼那裡。
失去的記憶裡掩埋了太多東西,這是梁郁要去探究的。
可對于邢秀山來說,刀回來了,其他都不重要了。
梁郁慶幸,至少在這件事上他沒有食言,至少邢秀山等到了。
“我要……現在殺了你嗎?”梁郁難得的,有一絲遲疑。
刀擊碎晶核,他進入了樹母的意識。
現在,樹母也好,邢秀山也好,隻要他動手,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的殺死。
但他就是……遲疑了。
明明邢秀山無論如何都出不去了。
明明死亡就是最好的結局。
可他就是……
“你要不要再見見唐琢?”他就在外面,就在樹下。
“唐……琢……”邢秀山看向梁郁的眼中瞳孔一縮,像是忽然打起了某種精神,然而很快便如流沙逝于指尖,消散了,“是誰……”
梁郁身側的手握了握,垂下眼睛。
是啊,他早就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是……家人嗎……”
梁郁剛想說什麼,邢秀山卻沒等他回答:“不了。”
“不……見了……”
“誰……都……不知道……”他看着梁郁的眼睛,眼中痛與期望雜糅,“我……希望……誰都……不……”
邢秀山的話說的颠倒模糊,但是梁郁聽懂了。
他希望誰都不知道“邢秀山還活着,然後又死去了”。
他想要十數年的苦難折磨永遠被掩埋在他生命終結的那一刻。
長弦寸斷,割破一個人的手指就夠了,陣陣餘音不應該永遠纏繞在活着的人心裡。
“好。”
梁郁的聲音輕輕的。
他慢慢擡起手,穿過枝葉藤繞的縫隙,覆在邢秀山的脖子上。
五根修長的手指漸漸收緊。
邢秀山胸腔中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了,衰敗的臉色由蒼白變為通紅,最後脹成了青紫。
他發不出半點聲音,意識也在漸漸消散。
梁郁将全部的力氣集聚掌間。
發力的最後一刻,他看到邢秀山的嘴唇動了動。
他用口型喚了一聲“梁先生”,然後說了兩個字。
梁郁仔細地分辨了片刻。
然後,輕輕勾起了一個溫柔的笑意。
黑暗來臨之前,邢秀山在清朗明豔的笑容裡,看到梁郁回了他一句。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