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榴說:“姜姑姑說這是她老家那邊的黎朦子,方才我們從一個船客手裡買的。姑娘含一片,會好些。”
雲湄淺淺嗅了嗅,微凝住眉道:“聞着味道不大好。”
承榴是個饞嘴子,既有雲湄這話兒,她自然打着替小姐試吃的由頭,直撅撅地往嘴裡咬了一片,怎知整張臉登時皺縮成了一團,涎水亂淌地說:“呀!是壞了嗎,怎麼這麼酸!不行,姑娘你别吃了!天菩薩啊,不是有毒吧……”
姜姑姑也打簾進來了,一瞧情況,就知道她饞嘴壞了事兒,無奈笑道:“這是給姑娘放着聞的!誰讓你這麼生着吃了。”
承榴酸得在鋪上打滾,原本滿腹心事的雲湄跟明湘都笑了,後者看不下去,止住笑意,拎着後領子給人提起來,拿饴糖塞了承榴滿口,指責說:“誰許你在這兒滾來滾去了?别髒了姑娘的床鋪。”
要是承榴知曉替嫁的内情,也許會嘀咕一句“又不是正經的姑娘”,可她并不知道,隻得悻悻起身,歉然沖雲湄道:“我錯了姑娘,是真忍不住,那一下太酸了,你看,我這哈喇子——”
雲湄做出宋浸情的愛潔模樣,掩鼻揮手,“快去洗洗。”
承榴這才讪讪地捂着涎水去了淨室。
姜姑姑是個觀場的,方才碼頭的喧鬧,亦被她收歸眼底,回來得這麼晚,便是去打探幾個官老爺的下榻地了。她跟明湘交換訊息後,朝雲湄道:“官人們都宿在三層,四面有甲士鎮守,等閑不會下來。”
雲湄颔首,“那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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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如此相安無事地過去了六日,原以為會無所交際地分道揚镳,卻不知那許十二郎從哪兒得到消息,循着味兒就來了。
這日,雲湄正在甲闆旁靜立,看遠航來的胡姬圍在爐子旁給富商們跳胡旋舞。那胡人還會幻術,手裡不知握着什麼詭谲的物什,舞姿間甩掌一揚,空中倏而顯出綻放正酣的鮮花輪廓來,又化作噼啪的焰火,絢爛卻轉瞬即逝。
雲湄身上不舒服,為着轉移注意力,才冒險出來透風,隻惜正沉浸着,身側倏而人影微閃,并伴随着一聲“宋姑娘”。
身為宋府未嫁的閨秀,雲湄出行皆戴着幕籬,所以這一聲“宋姑娘”便顯得尤為冒犯,說明他有意探聽過她一個匿迹出行的姑娘家的身份,甚至還當面叫破了,簡直唐突至極。
雲湄轉臉看去,透過輕盈的紗罩,見來人身條兒頗高,人生得清逸秀氣,卻帶着一股子吊兒郎當的勁頭,一看便是那類惱人的半毛小孩兒。早前元狸還沒被馴服的時候,就是這種我行我素、不顧一切的勁頭,雲湄看了就煩,看了就手裡癢癢,想甩個巴掌上去。
她隔着紗面微微蹙眉,明湘和姜姑姑都圍上來,行禮過後,卻暗含不善地看着許問淵,做足了貴族小姐受到冒犯的派頭。姜姑姑率先道:“敢問這位公子是……?”
宋府是要攀着今陽這門婚約不放,但這不代表被人掴了臉子還得賠笑,畢竟太軟的柿子,隻有爛在泥裡的份兒。是以,當下主仆三人都做出了臉色欠佳的姿态。
許問淵似乎抱定了要戲耍未來嫂嫂的心,聽見诘問,也不自報家門,反而揚起半邊眉頭,輕佻地對雲湄道:“咱們馬上便是沾親的熟人了。你猜我是誰?”
作為大家閨秀宋浸情,受到此般輕狂的亵渎,那定是氣得渾身哆嗦,負氣走開的。是以,雲湄轉身便走。
許問淵跟了幾步,再往裡去,便是私密的地界了,雲湄遽然頓住步子,惱怒地偏過臉道:“公子難不成是要與我私會嗎!”
那聲音聽着快要哭了,偏還拿捏着恫吓人的聲氣兒。
越是這樣,許問淵越是聽得渾身舒爽,舉起手作投降狀,“才不是呢。”
姜姑姑和明湘俱都攔上來,隔在雲湄與許問淵之間,許問淵還是沒有撤步的意思。
雲湄瞪着他,同他在這方寸之間對峙。倘或她隻是雲湄,偏要狠狠教訓他不可,可惜她眼下扮演着荏弱落單的閨閣小姐,除了負氣瞪眼地窩火,和為保名節地退避三舍,别無旁的伎倆可使。
許問淵隔着面紗都能瞧出她的氣餒,笑了一聲,雙唇翕動,将要開口說什麼,卻在這一霎那感受到了些許不對勁——兩股涼意從不同的地方飄散過來,一道冷冽地擦過他的後脖頸,一道居高臨下地落在他的頭頂上。
前者帶着蟄伏的陰鸷,倘若不全神貫注,稍不注意便轉瞬即逝,無法捉摸,令人亡于無形之間;後者則是光明正大的盛氣,時時刻刻對他加諸着莫大的壓力。
所以許問淵下意識擡頭,就見三層的雅間裡,雕花窗洞開,正同楊先師對酌的七兄,于推杯換盞之間掃視過來,許是料到他正行悖逆之事,漆黑的眼瞳裡暗含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