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沒什麼。”何冬漣愈發害臊,“我、我還以為是祖父——我怕他……”
總之府上無論嫡女庶女、受寵與否,一朝被祖父叫到跟前,那鐵定沒甚好事,何冬漣便老腦筋地認為雲湄也要被他找茬,憂懼之下才鬧了這一出丢人現眼。
雲湄心裡泌出星點感動的意味來,這何冬漣瞧着規行矩步,偏偏為了兒時的手帕交,卻連爬牆這類要被何大儒打戒尺的事兒也能豁得出去。
雲湄道:“無礙便妥,我還得去招呼人,許七郎這次是有事要同我商量的,總不好晾着他。”
何冬漣點點頭。
回到花廳,雲湄正愁怎麼解釋才能保住何冬漣的形象,沒承想許問涯不甚好奇,隻輕描淡寫地問:“是朋友?”
雲湄趕忙替何冬漣找補道:“是兒時的手帕交,近來我在伯府的一應起居行止,盡皆仰賴她的照顧……”絞盡腦汁,尋思抓個現成的優點來誇耀,指着許問涯腰間那隻象牙雕的花果蟲草香囊,“這個也是她從頭到尾比着我的手來指點的,不然我可沒有這樣的功夫呢。”
實際上何冬漣那日隻教了她一些技法,重點在于規正她學起女紅來浮躁、靜不下心的狀态,繡成後的點綴裝飾便全靠個人發揮了,彼時雲湄随手便從桌上的錦繡堆裡挑中了珊瑚珠來點綴花蕊花芯,當時為表兄繡蟾宮折桂意象圖的時候,她也是這麼幹的。
這是一樁連雲湄自己也沒能發現的手癖,自然不清楚許問涯此刻話裡潛藏的試探之意。
許問涯見她說得磊落,心裡得到了答案,卻倏而彌散開一股愧疚來——自己這是怎麼了?
試問倘若十二郎獲悉那何家小姐身上的香囊技藝,同樣出現在了喬子惟的腰間,且排列組合别無二緻,十二郎會專程去探究嗎?不會的,盲婚啞嫁權宜婚姻,沒有人會在乎。
他這般實在很是龌龊,今天這一趟更是來得荒唐,明明回京之後忙得腳不沾地,硬抽出空來糾結這些個,連帶着亵渎了宋三。
雲湄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隻知道自己是屁股着火了,再不回去,明湘紅眉毛綠眼睛起來,可比何老太太還煩纏人些,于是複又提起了婚程一事。
許問涯的指節環在杯盞上,茶沫撇得幹淨,卻久不入口,良晌忽而開腔坦白道:“其實我心中有些不安,想來見你一面,所以才擅作主張地過府拜訪。”
雲湄聽得一頭霧水。
倘或是她本人,定是會因這一番莫名其妙的戲耍而挂火的,可她現下是江陵宋府那位溫柔小意的宋三小姐,隻得及時澆熄心頭燃起的零星火苗,十分敬業地扮出溫軟的腔調,細聲說:“為何不安?可是近來公務繁冗,思慮太多?我聽說心氣虧損,便會時常有惴惴之感,問涯哥哥做的是千條萬端的活兒,雖然免不得連軸轉,但也要注意則個,畢竟身底子才是最要緊的。”
許問涯無言以對,在心中譏諷自己。
偏偏眼前的“宋浸情”還體諒地道:“問涯哥哥一日萬機,不論怎樣,我都不想成為你不安的根源,這樣倒顯得我不好相與了,平白拖累你。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麼?你且直言吧。”
“不,齡玉妹妹萬莫這般想,實在是我自己思慮過重,還無故令你困擾,抱歉。”少頃,許問涯霍地站起身來,神色不大對勁,勉強維持着平和的語調說,“今日實在叨擾妹妹了。”
這便是要離開的意思了,雲湄壓下疑惑,将人送到了随牆門上,許問涯一句留步,她便轉而目送,在原地駐足片刻,那道挺括的身形漸次消失在視野中。
雲湄旋即轉身去尋何冬漣,恰巧一陣邪風起,她隻覺背上的布料被浸得涼飕飕的,反手一摸,壓根不是風的問題,這才驚覺自己冷汗涔涔,連鬓角都隐約濕了一片,也不知方才那許七郎注意到沒有。
她冥思苦索,也沒分析出許問涯今日來這一遭的動機,揪不住動機所在,她便惶惑心虛,明明先前每次交鋒都拿捏得好好的,環心真珠都送了,轉過幾天,又倏然大變活人似的性子急轉,當真混宦海的就沒有好捉摸的,更别談專替天子鑒人的藻鑒公子,虧她還天真地覺着他好相與呢,還不是喜歡作弄人的滑頭一個。
短短一程子路,雲湄腦子裡轉過千百個念頭,最後連腿都軟了,想起那夜客船上的對視,又撸起手腕來,眼前閃回那許七郎為暗傷累累的這處肌膚上藥的畫面……他是發現了什麼端倪嗎?所以才提起婚程一事,有意卡住進度,暗示宋家識相些,天知地知,莫要得寸進尺?
***
那廂許問涯在長廊上腳步生風,心裡的念頭,卻與雲湄腦子裡轉過的那些血腥片段大相徑庭。
他對這種被牽動着的境況感到困惑,仿佛燈影戲裡的皮影人,一串珊瑚珠便能将他吊得奔來走去,實在是滑稽至極。
——這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